繡兒搖頭失笑:「哎呀,你好了吧你,這麼弄法,一個下午也沒法子掃好。」
「我知道,但總得弄乾淨。」像被人看破心事,白葦柔難堪地低下頭,語氣很微弱。
「倒不如等過陣子,葉子都黃得差不多了,你再一併兒弄。要不一起風,你這會兒工夫全都白掃了。」繡兒沒心眼她笑說。哪如是為女兒家的心事煩惱,只當她守分盡職,怕一個做不好會受罰。
☆ ☆ ☆
「春日願,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難得興致,原是高高興興教人搬了琴到花園裡,結果這首曲兒卻亂人心思。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二願……」趙靖心困惑地垂下頭,隨即苦惱地望著一旁隨侍的白葦柔。
「二願……二願……」
「二願妾身長健。」那細眉底下盛不住的落寞在白葦柔心裡撕扯著,她幾乎不忍見趙靖心如此,於是有些急促地回著。
「是了。」趙靖心鬆了口氣,笑中有些困窘,近來她病得連腦子都有些不靈光了。
不是生病之故,是這一句,她不忍聽的這一句──妾身長健,妾身長健……趙靖心望著眼前身形同她一般纖瘦的白葦柔,那妒意愈來愈沒理由地湧上心頭……
隨即她悲哀地歎口氣。
得到一些,失去一些,這或許就是人生吧。沒有一個人是圓圓滿滿的,總要有一些遺憾才會讓人更珍惜。
但無論如何,命運待她如此,似乎也太殘忍了。
「怎麼了?少奶奶不開心?」
「葦柔,這闕詞你替我接下去吧。」
「少奶奶……」
「接吧,我想聽你念。」趙靖心疲倦地垂下眉睫。
拗不過她,白葦柔只得接下去:
「春日願,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長相見……歲歲長相見……聽著那一句,趙靖心突然淚如泉湧……她有甚麼資格和喬釋謙歲歲長相見?她能唱的不過就是相逢一聚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少奶奶,你別哭了,我不唱了,我不唱了。」白葦柔也是一臉的淚,彷彿同樣承受著趙靖心哭泣時的那種痛。
「不是你……不是你的錯,葦柔,不是你的錯。」
「少奶奶……」
兩年前的一場大病,趙靖心自九死一生中被救回。那時她終於明白,縱然喬釋謙對她的情分有數重山遠,但終究就像她羸弱的身子,撐得了一時,卻撐不了一生一世。
於是她開始為他物色女子,更重要的其實是為婆婆的壓力,她開始要自己做好分出丈夫的準備。
在沉苛的傳統教條下,太多不允許夫妻間全然獨佔的愛;尤其在喬家七年,她並無子女,夫妻間的愛理所當然也在這種包袱下逐漸被瓦解。
但喬釋謙的堅不納妾,只換來寡居婆婆備加責難的眼光。
偶爾,她在受不住折磨的時候,開始想絕望地放棄一切,祈求丈夫能找一個衷心所愛的女人。
但每每想到此,趙靖心便有種受傷的感覺。
「這些年來為他找的女人也不下數百個,但他就是不肯點頭。他總是說有我一個就夠了,把那些女人迎進門來只為生個孩於,沒名沒分的,何必這樣糟蹋人呢。」
白葦柔拈著手絹替她拭淚,眼底又跟著落下淚來。
「其實……」趙靖心眼神有些空茫。「我知道為甚麼,他沒有心負擔這些。」
「我好希望他能碰到一個他真心想愛的女人,這樣或許他能快樂些。」她握住白葦柔擦淚的手。「你瞭解嗎?這種心情你懂嗎?葦柔。」
「我懂。」白葦柔點點頭,笑得有些傷感。她蹲下來,替趙靖心理好鬢容。「但……少奶奶,您可曾想過,喬大爺在意的只有您一個人,只要見您開心,他心裡也就舒坦了,勉強他去碰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也只是痛苦……」
趙靖心愣愣地望著她。
「這世上的人與事,不是每一件都能強求的。真心喜歡個人,不就是希望他快樂嗎?那麼又何必找個伽鎖銬住他呢?」白葦柔幽幽地說。
「葦柔,你是這樣想的嗎?」
「少奶奶一直為這件事不開心嗎?」她輕歎道:「容葦柔說句話,少奶奶要調養身子,也得放寬心才是。」
「嗯。」而後趙靖心不發一語。
那夏末初秋的季節,趙靖心突然躍躍浮動著一個念頭──也許喬釋謙會接受白葦柔也不一定,畢竟是他把人帶回來的,他……應該不會抗拒葦柔吧?
她緊握住白葦柔的手……白葦柔是如此可人而善良,就算收了她當二房,也不至於敢跟她平起平坐吧。
沒有把這番心思告訴白葦柔,趙靖心只像話家常地問起她過去的一切。
從她進喬家以來,趙靖心不曾這樣當她知己般的對她說著話;在那樣信賴的目光下,白葦柔的心情卻無端沉重起來。她不知道趙靖心在想甚麼,只當她是閒談,於是也含含糊糊地答了,除了避開怡香院的事。
☆ ☆ ☆
被蔣嬸半拖半拉地到了後院,白葦柔又驚又喜地望著滿院的人。今晚喬家的工人和傭僕幾乎全聚在這兒,每個人不是擎著火把,就是提著燈籠,後院被照得一片燈火通明。
她幾乎不曾參加過這樣簡單的聚會。「怎麼了……」
「今兒個是中秋,你忘啦?」繡兒瞇眼笑道:「往年咱們都會辦聚會的,這是少爺要求辦的,說是慰勞大夥兒忙了一整年,趁著今晚輕輕鬆鬆。」
「如果沒有別的事,少爺通常都會過來。」一旁的蔣嬸接著補充。
「是嗎?」她心思有些震動,卻忍不住翹首盼望。
他……真的會來嗎?
「葦柔!你來了。」趙正清在人群中大喊,不避諱地跑向她。「可等著你了。你會不會彈胡琴?」他呵呵笑著。
「會……一點兒。」沒來得及細想他問這話的意思,白葦柔回答。
「那就好。姊夫有事耽擱,晚點兒才來,一把胡琴蹭在這兒,咱們大夥兒正悶著呢。你就幫個忙,替咱們奏一曲兒吧。」
話才說完,眾人已是拍手叫好。
只有和蔣嬸素來不和的張媽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角,冷冷說了一聲:「賣弄。」
白葦柔沒聽到這話,她被強推了出來,突然暴露在人群中,一時間困窘不已。
「去呀。」蔣嬸鼓勵地笑說。
「我只說從前……學過一些些。拉得真的不好,趙大夫就別害我了。」她還想掙扎。
「噯,大夥兒樂樂嘛,何必計較這些?」趙正清便把胡琴塞在她手裡,和眾人鼓噪著,又忍不住盯著她那紅通通的臉蛋。
「可……這胡琴是少爺的,不好吧?」
「你也知道啊!少爺的東西可是輕易使得的?」張媽終於站出來橫她一眼。
「哎呀,大夥兒只是開心,你這老傢伙幹嘛這麼殺風景!」喬貴惱她破壞氣氛,沒好氣地頂回去。
「本來就是嘛,又不干你的事,要巴結也等老夫人來再說。」喬恆也站出來說話,氣得張媽臉一陣紅、一陣白的。
「不好啦。」見自己的一句話起了紛爭,白葦柔更惶恐了。
「沒關係的。」喬釋謙的聲音突然在後頭響起,眾人全靜了下來。
張媽臉色有些挫敗,喬貴和趙正清在一旁篤定地笑了起來。
白葦柔不再堅持,微微瞅了他一眼,不自覺地把琴拿了去。
「那麼,葦柔獻醜了。」
她打個揖,在掌聲中調好音弦,輕輕吟唱起來: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的歌聲就跟平時說話一般,輕柔婉約。
趙正清沒等她結尾,早用力拍起手來:「好哇!唱得真好!」
喬九拍掌,也跟著笑了。「葦柔,今兒個是月圓,你怎麼唱起鵲橋仙來了?這不是教咱們這些王老五難過嗎?」
「你吃飽喝飽,還有甚麼好難過的?」菊花啐了他一口。
「嘿,阿九是吃飽喝足了,可沒有個老婆好抱呀,也沒有姑娘願意跟他朝朝暮暮……」趙正清拍手大笑出聲。平日跟這些人熟了,鬧起來也不怕笑話。
倒是菊花這回聽懂那意思,害躁得臉都紅了,跟著幾位丫頭你一顆花生米、我一粒小瓜子紛紛丟向喬九去。
白葦柔看著這一切,也被逗笑了。她回眸,卻見喬釋謙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她微笑低下頭去,發現自己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愉悅過。
「你願不願意再唱首曲兒應應景?」笑鬧完了,趙正清期待地問她。
「有人要點曲目嗎?」她問。
「只要別是阿貴兄那首甚麼【明月幾時有】,我們統統可以接受。」喬恆從人群裡冒出話來。
喬貴垮下臉,喃喃抱怨:「那有甚麼不好,反正都有月亮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