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八道些甚麼!」江嬤嬤橫她一眼。「我說甚麼你都要跟我頂兩句,你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這個文憶陵不是甚麼好東西,你幹嘛這麼幫他?是不是中意他?」
江杏雪隨即嗤笑出聲,手上的菸草順勢扔到地上,跺著繡鞋重重地踩了踩,唇邊的笑容冷艷又嫵媚。
「我在跟你講話!」江嬤嬤氣得吼起來。
「對,我是對他有好感。天知道我對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好感,就除了你那龜兒子何良。」
「杏雪!」江嬤嬤惱怒地瞪著她。「何良對你是有些不滿,可他辦事牢靠,怎麼說都是怡香院的好幫手,你為甚麼一定要這樣咄咄逼人呢?」
「文憶陵也沒得罪你呀,你也犯不著防他跟防賊一樣吧?」
「你真的對他沒意思?」
「嬤嬤,你很清楚,我江杏雪真要走,隨時隨地都有留人處。做玉器生意的尚爺,開酒樓的王員外,甚至縣太爺身邊的王書記官,你不會不知道他們千方百計想弄我回去做妾吧?」江杏雪兩手一攤。「到頭來你見我跟了誰?」
被堵了幾句,江嬤嬤無話可說。
「好吧好吧,最好是這樣。我叫他進來,但嬤嬤還是勸你一句,那種人怎麼說都是個沒擔當的斯文人,在這種人身上撈不到甜頭,就別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打壞自個兒的行情。」
「是。」她懶洋洋地打個呵欠,一點都不誠心。
江嬤嬤軟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了。
「久違了。」那男子掀開廉子一角,輕聲開口。
「坐吧。」江杏雪把位子讓出,褪了鞋躺回床上,斜倚著身子覷他。
昏暗的房間,充滿了誘人的薰香。面對此情此景,文憶陵自認不是柳下惠,不禁心動了。
「醉臥美人圖,活色活香。」他微微一笑。
江杏雪仰著臉,「噗嗤」一聲笑起來:「你這死驢蛋書生,講的話沒人聽得懂。」
這番粗話令文憶陵莞爾,他歎了口氣:「我在上海見過不少女人,可是半年下來,論風韻、論姿色,全沒有一個比得上你。」
「所以你想我,又回這兒來了?」她又咭咭笑起來,這會兒連枕頭都丟向他臉上去了。「死相!」她啐了他一口。
「可不是嗎?結果嬤嬤還是不喜歡我。」文憶陵接下枕頭,笑撫枕上精繡的一對鴛鴦。
他比江杏雪大了十歲,柔和的眼角有些淡淡的紋路;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他那笑起來格外滄桑的溫文。
「你管她喜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就得了。」
文憶陵坐在床前,仍是那抹溫柔的笑。五年前他投在軍閥張大帥麾下,因職務之便到怡香院,一眼相中初入行不久的江杏雪,花下重金買她一夜;然而整晚的時間,卻只是跟她東拉西扯地聊個沒完。教褪了衣裳、縮在帳幔後的江杏雪悶悶地盯瞪著他瞧,直覺得這人有毛病。
不過文憶陵此舉的確為她帶來了不少好處,江杏雪的身價從那天起水漲船高;而她也夠聰明,懂得把握機會,才造就了今天她在怡香院的地位。
所以文憶陵對她來說,應該算是個恩人。但依江杏雪那打從骨子裡就仇視男人的個性,他能當江杏雪真心相待的朋友已是極限。
所幸文憶陵這人要求的並不多,他是個歷經風雨的人,從不介意江杏雪的態度。
「我很想你。」她突然收住了笑,口氣真誠而不嘲弄,不再有跟江嬤嬤強詞奪理的傲慢,也沒有拿枕頭扔他的媚態;伸出半截白皙的臂膀撫摸他的臉,溫暖而自然。
文憶陵握住她的手掌,點頭笑了。
他們的接觸,一直都僅止於此。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有些話從不說得太明白。
「聽說葦柔逃了。」
她收回手,神情霎時變得有些哀傷。
「她真傻,就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她懷孕了?」文憶陵似乎也為這個消息震驚不已。
「流掉了。聽說是個男人救了她,要不然算算時間,那孩子也快落地了;不過,我知道的也只有這些而已。江嬤嬤找不到人,所以我也一直沒她的消息。」
「回頭我再幫你找找。」
她點點頭。「找到她,就算不跟我聯絡,我也瞭解,只要她平安就好了。」
「江嬤嬤沒為這事刁難你吧?」
「我和她只是相互利用,沒這麼容易撕破臉。」她嘻嘻一笑。「我在這兒好得很,沒病沒痛,誰也沒瞻給我臉色瞧。日子只圖開心,不想其它的就好了。大老遠回來找我,你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
文憶陵搖頭笑了,原來此行的目的卻突然因為她最後這幾句話而保留。如果她的笑容是真心的,那他又何必把那不愉快的往事重提,即使是她曾經托他尋訪的人。
☆ ☆ ☆
在喬家,很快個把月就過去了。白葦柔自初時的戒慎不安到全然放鬆,全賴這兒每個人對待她的友善態度。
為此,她工作更勤奮,待人總是笑容可掬、輕聲細語;包括喬貴在內,幾個店裡單身的小伙子想親近她,但總被她善意又溫柔地回絕了。
在白葦柔的心裡,她認為自己再也不具任何條件可以接受他人,眼前,她祈求能如此平靜無求地過下去。江嬤嬤和何良是一場被催醒的噩夢,她永遠也不想回到那場夢魘裡。
這天她在喬家後院掃地、一隻陌生的狗追著蝴蝶跑過來。
「哪兒跑來的狗?」她移了下掃把,見那隻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搖尾巴,炯炯有神地望著她。
白葦柔遲疑地伸出手,一個聲音自圍牆後方傳來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會咬你的。」
黑狗聽見那聲音,急轉回頭,蹦蹦跳跳地朝聲音來源處衝去。
白葦柔站起身,望見在月形門入口處,站著一名高碩的微笑男子。
這名男子見到她時,先是錯愕,隨即笑容加深:襯著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也很動人地看著她。
「聽姊姊說,前些日子來了個漂亮的丫鬟。我想,那人該是你了。」
白葦柔收回手,略略欠身,有些疑懼不定。見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連忙退後。
「我沒有惡意,你別害怕。」那男人見她後退,便打住腳步,笑著介紹自己。「我叫趙正清,跟喬少爺是親戚,也是朋友,住在這城裡。趙家,趙家你知道吧?」他期望地看著她,見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麼似的,一拍腦袋,爽朗地笑說:「說這些多囉哩叭嗦的,總之,少奶奶是我堂姊,這麼說便明白了。」
她聽懂了,仍是笑笑的沒說甚麼。
「你叫甚麼名字?」
「白葦柔。」
「白葦柔,嗯,好名字。誰給你取的名兒?」他笑嘻嘻地問道。
「正清,你甚麼時候來的?」
「一會兒嘍。姊,喬家多了這麼漂致的可人兒,也不早點跟我說一聲,你也真是的。」趙正清走過去握住堂姊的肩膀,口氣有些埋怨。
白葦柔臉色有些發紅,卻沒多言。
趙靖心一笑。「正清,你別逗人家了,人家葦柔可是規矩的好女孩。」見白葦柔還在一旁侯著。「你去忙你的吧。」
趙正清搓搓下顎,莞爾又戲謔地看著堂姊。
「你不擔心?」
趙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擔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見面,就這麼沒分寸。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留過洋就這麼開放?」
「我才沒有呢。」趙正清嘟著嘴辯駁一句。「我真想認識她嘛,不過,她好像挺怕生的。我跟她說了半天的話,就沒見她多回答幾句。」
「這樣才好。你這麼會說話,一講就是半天,別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姊,我難得來看你一趟,就淨損我。最近身子怎麼樣?」
「還不是老樣子。」提到身體,她連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了,臉色有些黯然。
「不要這樣嘛,姊,就像你剛說的,姊夫疼你就夠了,何必想這麼多。」見她臉色不對,趙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趙靖心抬起手,笑著拍他一下。「你就是這張嘴惹人討厭。」
「你要是討厭,就不會笑啦。」趙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找那個……白葦柔了。」他吹了一聲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 ☆ ☆
「小姐,吃藥了。」繡兒推門進來,輕聲喊道。
趙靖心閉目躲開門外一瀉而進的陽光,苦惱地瞪著被放在桌上的湯藥。
「不要,我不吃,端出去。」她皺起眉頭,一躺而下,把棉被蒙住臉。
「小姐……」繡兒拖長聲音,一臉的不樂意。這種事每個月總會發生幾回,尤其是趙靖心總是藉故不肯吃藥,最後總要勞動喬釋謙親自來勸,才肯乖乖服下。繡兒不耐煩地看著她:「這可是姑爺千里迢迢帶回來的,你就別鬥氣,吃了它嘛。」
趙靖心橫了她一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會打理,要你多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