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把我的手捏斷嗎?」
他依然抓著她,不過他把她拉進門內,用另一隻手拉上門栓,他的身體擋住使她碰不到,無法開門,然後他才放開她。「你想幹什麼?拘禁我?」她繼續對他吼叫,一面揉著他緊握了半天的胳臂。「我要……」他看著她的動作。「到屋裡去好嗎?」
「不好!我不跟你去任何地方。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你這張虛偽的臉!」出其不意地,他攔腰將她騰空抱起。琬蝶像只野貓般奮力掙扎反抗,她手腳並用的往他身上踢踹槌打,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進入主廳,關輅仍未放她下來,是供桌上的兩倫燭光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看到遺像的剎那,琬蝶安靜了下來。她還是生氣,依然傷心,但她僵著身體、繃著臉,不動也不吭聲。走進一間臥室後,關輅用腳踢上門,走到床邊才把她放下,讓她坐在床沿,他則在她欲跳起身前挨著她坐下,溫柔但堅定地按住她一邊肩膀。「我不會強暴你。」他說:「讓我看看你的手。」
她想要走掉,不理他,可是他的溫柔反而引得她更傷心,引出她更多眼淚。她坐著抽泣,任他拉起她的袖子。他看著他留下淡淡紅色指痕的地方好久,慢慢把她的袖子拉好。「答應我不要走開,我馬上來。」他柔聲要求。
她什麼也沒答應,也沒動。
「小蝶,答應我。」
她別開臉,抬手用袖子擦眼淚。
關輅原想去拿毛巾的,見她這樣,他一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一手伸過去,用他的衣袖溫柔地為她拭淚。琬蝶抽噎一聲,情不自禁地把臉靠向他的肩。他只猶豫了半秒,旋即緊緊擁她入懷。她在他胸前啜泣,她的悲傷和痛苦,夾雜著未消的怒氣,撞擊著他的心房,他胸臆間抽搐著一股酸楚的疼痛。關輅抱著她,摟著她,由她發洩個夠。而後他發覺他的臉頰有兩行潮濕的熱淚淌下來,滴過他的下巴,滴進她頭頂的發間。琬蝶感覺到了,她抬起頭,看到他悲愴的表情,看到他的淚,她自己的悲與怒全忘記了。她舉手用指尖抹他的臉頰。這回輪到他止不住似的,淚水急奔而下。她給他的女性的溫慰,她的淚濡濕了他的衣服,滲進他的肌膚,融掉了覆蓋住他的剩餘的記憶之門。奇跡的,他所遺忘的其餘屬於他在這屋裡的童年,溫暖的湧回來。他記起了父親對他幾近寵溺的疼愛,他的母親常常寵愛的摟住他,揉他的頭髮。而這些全部都不會再回來了。第一次,父親的死對他有了不同意義。他不止是個他依稀記得的男人。父親的影子突然在他記憶裡明亮的具體呈現,他崇拜他、信賴他、愛他。但他再也看不見他了。「他死了。」關輅悲切地喃喃:「我回來了,可是他死了。」
「關輅。」琬蝶原先因他而發的情緒一掃而空。她開始深切自責。他喪父不久,而且報上也登了關錦棠的慘死,她竟絲毫沒有考慮他有多麼沉痛和哀慟,一味為了自私的感情對他發脾氣。「對不起,關輅。我太自私了。」
他拉下她撫摸他臉龐的手,握在手中。「他以為我死了,他不知道我活著。我回來了,可是他死了。」
「不要難過,關輅。」她想不出更貼切的話安慰他。「我相信你父親地下有知,看到你安然歸來,他也可以安息了。」
「為什麼?」他低語,肩膀聳動著。「為什麼發生這些事?我要如何才能……」他無助地搖擺著頭,「不,找不回來了。那段失去的歲月,找不回來了。爸爸,媽媽,軫軫……」他忽然十指抓緊她的雙肩,眼瞳閃著灼紅的光。「就剩我一個人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小蝶?我以為我回家了,我找到了我遺失的那個部分,可是除了我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不,關輅,」她反手握緊他的手腕。「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是的。我愛你,我依然愛你。我從來沒有停止愛你。我只是氣你騙我。」
「你愛我。」他喃喃,一手自她肩際挪過來,掌心靠著她半邊頰側,用拇指摩箏她柔軟的肌膚。
「是的,我愛你。」她抬手覆住他的手。「我很高興你活著。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當我以為你死了,我也幾乎跟著你死了。當我看著火焰吞噬了你的遺體,我覺得我的生命也隨著一起埋葬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關輅?」
「我知道你的痛苦。」他沙啞地低語,「在電影院外面第一次看到你時,我感覺得到。」
「那你為什麼還狠心的裝不認識我,假裝你是另外一個人?」此時她不是在質問他,她只想弄明白。關輅搖頭。他不想假裝他是某個人,當時不想,現在也不想。她的愛揪痛了他,因為他知道他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那時候我確實不認識你,小蝶。」他說:「我也不確定我是不是關輅。我對自己的身份只有些模糊的印象。」
琬蝶吃了一驚,她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而關輅的確是,只不過她聽來是另一回事。「你失去了記憶?」她猜是槍傷的關係。她在場,他流了好多血,那絕不是裝的。
「嗯。」關輅點頭。「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後來我想起來我叫關輅,可是我不確知『關輅』是誰,或我是誰。」
「哦!關輅。」她拉過他的手,用雙手緊緊握住。「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錯怪你了。」
「事實上,直到剛才抱著你,小蝶,我剩下的另一部分空白的記憶才完全恢復。」他痛苦地閉一下眼睛。「直到那一刻,我父親死亡的事實才變得清晰起來。他們為他舉行祭典的時候,我站在門外,感覺一切都好陌生。所以後來我走開了。」
「忘了這些吧!關輅。現在你回來了,回到你的家,這才是重要的。」
「軫軫這麼說。」
「軫軫?」
「我妹妹,關軫。」他說:「是她把我找回來的。」
她沒聽他提過他有個妹妹。不過他在美國時本來就活得像個隱形人,所有他的事都是最高機密。「哦,老天,我剛才吵吵鬧鬧,一定吵到你家裡其他的人了。」
他苦笑。「家裡除了我,沒有其他人。」
「你妹妹不在家?」
他考慮片刻,決定暫時不說出關軫的事。「她去陪我母親了。」
「你母親?」
「她在療養院。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我想恐怕她也認不得我了。」琬蝶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多少有點意外他今晚對她說了這麼多。以前在紐約他住的地方,他們在一起共度的那段日子,他和她分享的都是很浮面的事。他說他愛她,可是除了那最後一夜,琬蝶從來無法真正接觸到他,他身體四周永遠有道無形的保護網。他甚少和她說他的家人,他也不說自己。
今晚的關輅對她是沒有保留的。他敢於在她面前暴露他的脆弱,他肯向她傾吐心中的痛苦。他不害怕碰觸她,也不會在她觸摸他時退縮,不知所措。「你在想什麼?」
他以前也常問她這句話,可是這次不同。重逢以後的關輅變了,而她比以前更愛他。「我在想,我好愛你。我好高興你活著,好高興你恢復了記憶。我愛你,關輅。」關輅腦子裡最後一個疑惑是:她到底弄清楚他是真關輅,還是假關輅沒有?但是當她柔軟的唇瓣貼熨上他的,這問題立刻不翼而飛,不再重要。
他將整個身子轉向她,以密密擁抱她,深入的吻她。當這樣還不夠,他摟著她倒向床,他的身體疊覆在她上面,他們的體熱融和在一起。他的手隔著衣服親密的撫摸她,使他們之間的熱度升得更高。琬蝶覺得她全身的血液彷彿燃燒了起來。他的吻和從前不同,他的撫摸少了溫柔,多了渴切。上次的他只給予,還有種幾乎像虔敬的奉獻。這次的他在釋放,索取,渴求。這次她感覺到被需要。他需要她,他要她,他用他的嘴唇和雙手毫無顧忌的向她表白。琬蝶給予相同的回應。她的嘴唇和他的互相需索,她的手撫過他寬而堅實的背,向下滑移。他突然離開她,坐起來時,琬蝶仍沉在情慾的暈眩中,她茫然不解地看著他。他坐在那,呼吸依然因慾望而喘急,雙眸仍因情慾而灼熱,他的胸膛急促的起伏,掙扎著和自己抗爭的雙手緊握靠在腿側。「關輅?」她跟著坐起來。「怎麼了?」
他沒回答,閉上了眼睛,腹部肌肉抽緊,彷彿在忍受某種折磨。
「怎麼回事,關輅?」她又問。
他深呼吸,又深呼吸,慢慢張開平靜了的眼睛。
「我聽到樓下有聲音,我去看看。」他的口氣緊繃,走到門邊,他回頭叮嚀。「不要出來,待在這。」琬蝶點頭,不過他已帶上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