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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關輅自長鏡前走開,再一次用手指梳過關軫為他修剪過的頭髮。她手藝很巧,剪得很漂亮。現在他們倆真的是難分軒輊了。關軫雙臂抱胸,靠著落地窗旁邊的牆而立,對他笑著。她的表情倒像在欣賞鏡子裡她自己的倒影。齊整的頭髮,新訂製的范倫鐵諾鐵灰色西裝,淡藍襯衫配上銀灰領帶,嶄亮的義大利皮鞋。「你都在哪做衣服?」關輅十分納罕。
不管他如何穿著,她的裝扮、水遠和他毫無二致。就算他同樣的衣服有兩套,她穿的也不可能是他另一套,因為關輅比一七七的關軫高個幾公分,他的尺寸在她身上至少大一號。「不會是你會去做衣服的地方。」關軫如此淡淡回答。
「你為什麼要和我穿的一樣?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恢復女兒身了,用不著再打扮得像個男人。」
「我習慣了。」
關輅沒有多說。他想脫掉這身漿挺的新衣,對於像三件式西裝這些正式的穿著,他還不大習慣。但即使他們在家,關軫也要他穿著它們,直到他要上床睡覺。除了要關輅習慣正式的衣著,她還為他上課,訓練他的言談行止。他比較喜歡的是她教他閱讀的時候,那滿足了他從小就渴望的求知慾。雖然他回來才兩天,但他像一塊海綿似的,貪婪的吸取她給他的書本上的知識。「我有個疑問,」關輅說:「這兩天送衣服給我的那些人,他們怎麼知道我的尺寸和我需要哪些衣服?」關軫眨眨眼,笑道:「當然是有人打電話通知他們,告訴他們的啊。」
「就像有人打電話叫記者去公司?」
「否則難道你以為那些人有神通,知道你回來了?」
關輅想說什麼,又不真的確定他要說什麼。整個情況對他來說,仍然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假如大伯他們為了爭奪『巨霆』和關家的產業,不惜謀殺親手足、親侄子,爸死後,為什麼沒有人住進來霸佔這楝大宅?」「也許因為屋子裡鬧鬼。」關軫說,口氣仍是淡淡的。
關輅看著她,仍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關軫比他聰明,他覺得。她懂得比他多,學問比他好,反應比他快。她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何事,該說什麼話。「你也會的。」她冷不防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什麼?」關輅愣愣問。
「有一天,我會的,你都會學到,你會比我更好。」
他不以為然。
「你會的。」她走離牆邊。「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早起,你休息吧,輅輅。我要走了。」「軫軫!」他趕緊叫她,因為她來無影去也無蹤的總是只在眨眼之間。「我睡覺的時候你都去了哪裡,在做什麼?你睡不睡覺?」他好奇地問。「你是說『鬼睡不睡覺』?」她笑著。「我可以睡,也可以不睡。不,你睡覺的時候我沒睡,我去看媽了。」「我也要去看她。」他立刻急切地說。
「還不到時候。過幾天好不好?這個時間療養院也禁止會客。而目前白天你需要全天候留在公司。」他不得不同意。「媽看得見你嗎?」
她搖搖頭。「我想除了你,其他人都看不見我。無所謂,我只是要看看她,陪在她身邊。」「你找到爸了嗎?」
她悲傷地又搖搖頭。「他被炸成粉碎,輅輅。」然後她消失了。
關輅張開嘴,最後還是沒有叫出聲。反正她也許早走遠了。
洗過澡,換了一身舒適的白色純棉運動衫和褲子,關輅雖有倦意,卻無睡意。他走出臥室,下樓到客廳。他父親的遺像還掛在設靈原處,香和煙都未曾中斷過的點燃著。關軫告訴他,父親的骨灰移送到寺廟去後,大伯他們就要拆掉遺像和供桌,但他們剛搬走一樣東西,轉個身,那樣東西又回到原位。如此試了幾次之後,他們嚇得落荒而逃,再不敢走進「雲廬」。如果他沒有回來,「雲廬」可能就要被賣掉了。向父親點了三炷香,默哀片刻後,關輅走到屋外。他對這個地方仍然沒有歸屬感,雖然他漸漸地拾回了些幼時在這楝屋裡的記憶,卻無法將記憶和感情連在一起。他倒時常想起阿爸。奇怪,儘管他記起他是綁架他的人其中之一,關輅心中仍視他為父親。他對呂進財沒有恨意。這個剝奪了他完整的童年,使得他和親人分離二十餘年的人,於他渾渾噩噩的成長期中,一直東遷西移的保護他不讓他被人找到,自己最後卻慘死刀下。當然,也可能也保護他自己。他那麼堅決反對關輅來台北,一定知道誰會加害於他。要是他那晚下了班沒有在外面逗留,說不走他也成刀下亡魂了。憶起那晚,朴子水塔邊的女孩模糊地晃過他腦際。他連她的名宇都不記得了。一個和他互獻初夜,他這輩子唯一有過親密行為的女人,他竟連她的臉孔都想不起來。但另一張臉龐卻清晰的印在腦海,只不過回來後這兩天,一下子要面對的事情太多,他直到此刻才有時間想起他的爽約,想起她,唐琬蝶,小蝶。一件事實驀地閃進他腦中。小蝶認識關輅。不,她認識的是假扮他的關軫。他回想小蝶提及關輅的悲傷和痛苦表情,他重憶小蝶第一次見到他,神思恍惚,流著淚走開的樣子。小蝶不知道她認識的「關輅」是女的。而她愛那個「關輅」。關輅恍悟。關軫扮的關輅曾是小蝶的男朋友。他呆呆立定,一時間腹內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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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確定她在大門外來來回回走了多久。她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
她要見他。是這個強烈的念頭,將在床上輾轉反覆的琬蝶拉下床,匆匆穿衣穿鞋,隨手拿個小錢包就悄悄出了門,叫個計程車上陽明山。她想都沒想三更半夜的,等一下她如何下山回家。從鐵門望進去,只看到深宅大院。院子裡黑漆漆的,屋子樓上只有一扇窗戶裡亮著燈。會不會就是關輅的臥室?他也還沒睡?琬蝶舉了幾次手,不敢按門鈴,怕吵醒他的家人。而且如果他不肯見她,她該有多麼難堪?她根本不該來的。就算他騙了她,耍了她,愚弄了她,她有何權利向他興師問罪?他回到他的世界了,回到了屬於他的王國,而她不過是一介平凡的小女子,一段他寂寞無聊日子的插曲。他說不定早把她丟在腦後了,她還不死心,蠢蠢的半夜上山來,巴望見他一面。跺跺腳,氣惱自己的白癡、愚癡,琬蝶正要轉身走開,忽然瞥見院子裡有個移動的白色人影。她定睛望去,確定是一個人,緩緩地走著、沉思著。她看不清楚,不過既然來了,又等了這麼久,她決定試試自己的運氣。潤潤喉嚨,她對著門內喊:「關輅!」白色人影停止走動,似乎將身子轉向她這邊。琬蝶幾乎聽得見她怦怦跳的心臟。「關輅,是你嗎?」她大聲些,再試一次。
影子走過來了,走到門後面,走進牆外路燈亮光下。不是很亮,可是足以讓琬蝶看清楚他的臉孔。他穿著他最喜歡的一身白。他的樣子一點沒有變。他是關輅。他是關輅。他活著。
喜悅和憤怒同時湧上來。
片刻驚愕的無聲對視後,他開了口,「小蝶?」
他喚她名宇的方式,驅走了喜悅,憤怒急遽升高。因此當他叫完她的名宇,立刻打開鐵門走出來,琬蝶想也沒想地揮手就甩了他響亮的一記耳光,然後她掉頭就走。「小蝶。」關輅一把攫住她。「小蝶,等一下……」
「不要叫我!」她用力甩著手臂,但他握得更緊。「放開我,你這個騙子!登徒子!惡棍!混蛋!」她一古腦的罵著她想得到的各種字眼。「如果能讓你消氣,你再打我一下好了。」說著,他真抓著地的手去打他另一邊臉頰,而且力道比她自己動手那一下還要重。淚水毫無預警的衝出她眼眶。「我沒有要打你的,誰要浪費力氣打你啊!神經病!」她其實是為打了他心疼。然關輅也明白,她真正心疼的不是他。嫉妒在他心裡燃著莫名的火焰。「對不起。」他靜靜對她說。
「對不起!你每次除了道歉,還會說什麼?」她喊,「這次不一樣了,關輅。這次你不能用一句『對不起』來敷衍我!你太過分了!這次你太過分了!」「你要我怎麼做呢?」
「你什麼也不必做,對我,你做的已經夠多了,超出了我能承擔的極限。不,你不必做任何事,你甚至不必道歉。我要感謝你,關少爺、關主席、關總裁、阿森,或隨便你有多少名宇,多少頭銜。謝謝你讓我上了人生寶貴的一課,謝謝你讓我學會認清你的真面目!」他緊攫著她不肯放手。「我不是故意爽約,我臨時必須辭職,必須回家,因為……」「爽約?」她不敢置信的瞪著他。「哦,那天我是很失望,很難過,可是比起你裝死令我傷心欲絕,你的爽約太微不足道了,就跟我在你心目中一般的渺小,不足為道。放開我,拿開你高貴的手!」她憤怒的大叫,傷心的眼淚亦滾滾而下,而這令她更生氣。「小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