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奇異詭譎的一刻,他被這青衣人身上某種神秘的東西給強烈吸引住了,彷彿身上有某些沉睡的細胞,一下子給喚醒過來。
這是他容華貴介的生命裡前所未有的經驗。
「閣下好俊的身手。」青衣男子先打破沉默,拱手為禮,低沉的嗓音聽不出半點情緒。
「兄台了得的造詣。」玉磬微微揖身回禮,嘴角始終掛著一弧淡抹笑意。他一雙銳眼將那修眉俊眼、清冷有致的素顏看進眼底,心底有三分納罕。
撫琴的青衣男子面容有三分的柔美,七分的英氣,他所散發出來柔中帶剛的中性氣質,在這歌舞榭台的芷芳園子裡其實並不算稀奇獨特。
舞低楊柳樓新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這偌大的園子裡,生旦淨末,吹彈扮演,以色事人。更有一班供男性大爺玩弄狎戲的孌童,個個打扮得粉雕玉琢,盡拋男人樣,小小年紀便會做各種媚態來討好取悅來園子裡尋歡作樂、花錢享受的凱子大爺們。
比起眼前這位青衣素顏,那些用華服美妝豢養出的伶官,秀美雖有過之,可英爽之氣卻遠遠不及。
客觀的說,眼前這人雖然有著拔尖的容貌和氣質,卻也不是玉磬畢生所見最美的。
但,他的心竟被這青衣男子所散發出極其清冷的韻致,給深深吸引了。
暗暗打量之餘,俊美的青衣男子只是冷著一雙目,幽幽回睇著玉磬。
儘管心上暗潮洶湧,玉磬猶是一臉莫測高深。他向來有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領,即使胸中藏有十萬甲兵,可外表依舊是溫文爾雅的一介書生樣。
他淡淡含笑。「在下玉磬,適才有幸聆聽兄台雅樂,故月下聞聲而來,打擾兄台的雅興,真是萬分抱歉。」
「不敢,聽閣下知音卓識,想必亦是通識音律的高手,在下自娛奏曲倒是獻醜了。」男子聲音極低極沉,但有一股神秘卻又沉穩的力量讓人不得不用心聽下去。
玉磬眼尖,見到那古琴「秋水芳醪」四個篆字。
他強回轉心思道:「閣下毋需自謙,聲韻是對萬物眾生,若過分顧己自私,又心存慾念,所謂魔由心生,這聲韻便要低濁了。可我聆聽閣下樂音,但覺一片清明素樸,但憑這一點,在下便是萬萬莫及。」
青衣男子聞言,他的眉眼,他的唇,微微向上一揚,那表情極淡極輕,不過是瞬間變化的事,卻足以炫盲了觀者之眼。
「多謝謬讚。」不卑不亢,雲淡風清。
他那幽冷不似一般尋常人的氣質贏得玉磬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注意力。
平生第一次,玉磬胸口莫名湧上某種怪異的、無法說出口的情緒。
他再度壓下起伏的情緒。「敢問閣下大名?」
青衣男子略頓了一下。「在下姓冷,冷絳雪。」
「冷絳雪?」玉磬玩味著這個名字,沉吟道:「敢問冷兄弟府上哪裡?」
「攜書彈劍任浮沉,處處無家處處家。」
玉磬一聲歎息,「憑冷兄弟這樣拔尖的人才及一身的絕藝,又怎會無處可用?無處為家?冷兄弟這樣年輕,何來這種鬱鬱滄桑、窮途末路之歎。」玉磬不以為然,心下已經琢磨要安排冷絳雪入親王府,為自己所用。
至於這樣的私心所為何來,他不想也不願深究。
冷絳雪的視線落在幽暗的月色籠罩的一池寒潭。悠悠晃晃中,這一片被遺忘的荒涼幽徑竟和心底的遙遠的記憶中,那片銜接著華麗與衰瑟的場景重疊了。
舊時那車馬鼎盛、富貴無匹的王謝衣冠而今安在?所餘的不過是一片荒蕪淒悵罷了。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朝廷已遠,帝鄉已遠,窮途末路都哭不出來了,更別問鄉關何處。」
玉磬一聽此言,笑容盡斂,表情凜然,自與他照面後第一次厲聲道:「如今現世太平、歲月靜好,冷兄弟身處天子腳下的帝京,卻說出這般大逆不道、忤逆朝廷的話,難道不怕獲罪?」
「帝京?誰的帝京?」冷絳雪嘴角冷冷一抿,臉上並無恐懼。「這是金人的帝京,卻不是我冷絳雪心中的帝京。」
玉磬眉心擰起。「冷兄弟可知你這一席話,足以讓你的人頭落地、罪誅九族有餘。」自清人入關統御中原之後,市井間這樣的聲浪並不在少數,只是敢在他面前這般直言無諱而還有命活著的,這冷絳雪算是破天荒第一位。
「這道理,絳雪自然明白。只是人生在世,若是一味委曲求全而不能暢心所欲言,那麼這一生活得也枉然。」
頓了一頓,玉磬一掃愀色,笑意重新掛回俊容。「冷兄弟真是性情中人。」他對這人的好感又加了幾分。「不過看在下虛長冷兄弟幾歲的份上,有些事情為兄的不得不倚老賣老在此提醒……龍庭之下耳目繁雜,為了你自己好,有些話還是擱在心上不要出口得好,古人所謂謹言慎行、明哲保身的教誨必是不錯的。」
否則,饒是他玉磬在帝京有著挾風喚雨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很難保全這張嘴上總是掛著冒瀆大清龍顏的項上人頭。
冷絳雪並不作聲,臉上覆霜之色已掃,如雪天初霽。
他微微揖身。「絳雪少不更事,莽撞慣了。蒙兄台不棄,這番教誨,絳雪十分感激。」
臉上雖是帶著慣常的冷沉,可心上卻是感激的,打離鄉背井、孤身一人遊走天涯,還未曾領受他人這般熱忱的關心。
只是他心裡有個揮不去的陰霾……眼前這雖然是一襲尋常白袍、面冠如玉的公子,鳳眼星目、濃眉如劍,鼻骨長挺、人中深落。瞧此人氣度雍容,頗有將相三公之格。
這位玉磬公子的氣勢十分優閒,不疾不徐。乍然望之雖親切溫潤如玉,可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一種無可掩飾的權貴氣質。
這人啊……雖然表情和煦、才氣縱橫,怕骨子裡也是一個剛烈寡情之人。
玉磬無意間散發的冷冽霸氣讓冷絳雪打心底暗暗警戒,並且不願與之有過深的牽扯。
玉磬見他星目流轉,灼灼其華,心底又是一番悸動,忍不住衝動脫口而出,「冷兄弟,跟我走吧。跟著我,我可保你權柄加身,一輩子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他提出許多人擠破頭也不可得的機會,誰知冷絳雪竟搖頭。
「為什麼?」玉磬略略錯愕。「許多人爭了一輩子夢寐以求不過就是榮華富貴,而你竟這樣不值一哂?!」
「繁華有若三更夢,富貴如同九月霜。」冷絳雪的表清是清冷的,眼神是堅定的。「絳雪一介平民,落拓江湖慣了,不泥於富貴榮華。兄台錯愛,我心領了。」
「你難道從沒有爭求功名富貴之心?」
「絳雪一向淡薄慣了,不愛與人爭之。」
「爭?」玉磬突然漾笑,眼神森冷。「芸芸眾生,熙來攘往,不就是為了一個爭字?國與國爭強,家與家爭事,人與人爭利,此事自古至今,天下皆然!」
冷絳雪微微蹙起了眉,可即使是擰眉,那模樣依舊是好看的。
「爭?人從巧計誇伶俐,天自從容定主張,生前枉費心千萬,生後空持手一雙。即使工於謀人爭利,而拙於謀天,縱使機關算盡,終究算不過天命一定。」
「冷兄弟年紀輕輕卻有老莊的天晴地朗、豁然大方,倒是十分難得,可年紀輕輕卻不爭仕途,為國效命,倒真是朝廷的損失了。」玉磬不免惋惜。
「鐘鼎山林,人各有志。」言簡意賅。
玉磬點頭,這般簡短爽利的回答倒也合了他的脾氣。
他極盡富貴一生多見諂媚逢迎有求於人的嘴臉,罕見得如冷絳雪這般真實無矯、豁落大方的真性情。
「是了,即使是廟堂之上,恃才傲君、庸才媚上,像冷兄弟這樣心直口快、性情中人,稍稍不慎便禍延己身,反倒是遠離廟堂的鄉野生活,倒有令人欣羨的扶疏鬆柏、冷淡瀟湘生涯。」
玉磬一生嬌貴,天縱英才,如今不期遇見這位冷心冷面的冷絳雪,見他言談高雅清潤,胸襟非凡塵俗人所能及,平生第一次,對於冷絳雪言談之中的淡泊寧遠的生命意境,起了嚮往之心。
但是在欽佩之餘,心底最深的陰影角落仍不減那想挾拘住這一抹自由魂的渴望。
像此時,冷絳雪一雙眼流光燦爛、星華灼燦,既冷且熱,燃沸了玉磬渾身的血液,卻也兜了他心魂一盆冷水。
玉磬不想放他走啊……可冷絳雪那雙星目閃動,卻生出一股無與倫比強大的力量每每阻撓按捺住他的私心。
冷絳雪自然不知玉磬千回百轉的心底事。
「高山流水,會心不遠。今日寒塘一曲,本是聊以自娛,反倒教絳雪遇上知音人了。昔時的鍾子期和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對方,恐各自孤寂以終,今日不期遇見閣下,倒教我體會到天涯知音。」
他偏轉過頭,遙見東方之將白。不知不覺,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