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與君相見,亦是別離之日……」
玉磬的笑容隱逝。「冷兄弟要離開京城?」
冷絳雪緩緩搖頭。「在下在北京尚有一心願未了,待此事了結,即要告別北京,轉往江南。」
前提是,若他還有命的話。
「江南?江南可有兄弟所尋所等之人?」莫名的,玉磬對他欲遠颺南下的決定,忽覺不痛快。
冷絳雪搖頭。「只是在北京這冷冽之地,不免懷念起江南的山溫水暖,綠蔭芳草。」
下一刻,冷絳雪又做了一件令玉磬意外的事情。
「這琴跟了我已經有十年的時間,與我形影相依、從不離身……」冷絳雪修長的指帶著濃烈的眷戀緩緩劃過琴身。他稍稍停頓,似又下定決心,轉向玉磬。「玉公子如不嫌棄,在下想將這琴轉贈與玉公子。」
玉磬詫異,不明冷絳雪何故割愛。
「我雖略通音律,卻不是好的弄琴人。這古琴與公子堪稱絕配,琴身承載兄台的情感不知凡幾,冷兄弟切莫一時衝動而作出日後必會懊悔的決定。」
冷絳雪嘴角閃過一抹笑,笑容輕快得近乎哀傷。
「這琴所奏的情感,公子識得、懂得,贈與公子,公子當之無愧。」
「兄台捨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時。我與這琴若有緣必能再相聚,又何須強求?」
他心底所想的是此去前途一片茫茫,恐是凶多吉少,萬一有個閃失,這琴必不能保。
正是因為有情,不忍這滿載著濃情厚意的古琴同他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只得選擇托與知音人。相信這古琴若有靈,對於這個知音識律的新主兒也不會太過挑剔了吧?
「冷兄弟這一言倒真是讓玉磬汗顏。這把琴,在下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他自冷絳雪手中接過古琴,愛不釋手的欣賞。
「秋水芳醪……」指尖撫過琴身上四個篆字,微微沉吟道:「好雅的意境。」他讚道,看著這只樸質斑斕的古琴,覺得如同它的舊主人,蘊藏著幽暗的光。
冷,卻也美得令人遐想。
心念一轉,他拔出右手中指一枚璽戒。「這隻玉戒是在下隨身之物,如今轉贈冷兄弟聊表我意。」
那戒身成色綠醪、質地潤純,任誰都瞧得出此玉價值不菲。
冷絳雪正色道:「我贈兄台造琴並不奢望有所回報。」
「人生在世,若無知己,縱活千載,亦無益處。蒙冷兄弟不棄,視玉磬為知音人,以區區一玉換得一知音人,值得、值得!」
冷絳雪無法推托,只得接受。
玉磬見玉戒被妥貼收好,微笑道:「冷兄弟他日若在京城遇上任何問題,只需到高榕胡同巷底的月明酒坊亮出此戒知會一聲,自會得到全力協助。」
「多謝玉公子。」再次為玉磬的盛情給感動了。「人生如夢,難得遇一知己。兄台若不棄,且讓我為君奏這最後一曲吧。」
接過玉磬遞來的古琴,冷絳雪蔥般的玉指撥動琴弦,一縷縷的悠揚樂聲,輕輕裊裊的散入空氣中。
山川靜默,松柏無言。
兩人就這麼對坐著,一奏一聆。悠悠琴韻,訴盡未竟之意。
雪花更綿密的落下。
四更天,月寒天未明,舞影亂清風。
第二章
北京城 醇親王府
旌旗羽霎,龍翔鳳舞。
紅瓦白牆深苑處,千樹紅梅花,燦然開在初春裡,一陣風呼嘯而過,落花吹成一片香雪海。
相雪海,香雪盡處爐御香,婉轉繚繞,絲絲琴弦,悠悠輕揚。
一把曲柄七鳳、冠袍帶履左簇右擁的黃金傘下,醇親王崇綸坐在暖炕上居高臨下,見著這園子裡備宴祝賀他新迎美妾的陣仗,笑得合不攏嘴。
「瞧我這整個園子裡,眼所看見的,嘴裡所嚐的,耳裡所聽的,莫不是這人世間最好的,天上人間的風景可都給齊全了。」他志得意滿得很。
一旁新納的美妾正忙不迭的剝著果子,順手送進了他嘴裡。
「正是。至景至味,親王一生可是福祿壽都全了呢。」一個紅衣宦官在旁邊諂媚道,說得醇親王更是心花怒放、樂不可支。
左側客座首位的玉磬擎起白玉盞就唇,適時掩去了嘴角一抹譏諷的笑。
他左右立的是豪格和博爾齊兩位大將。
崇綸新納的小福晉正對這俊美無儔的王爺暗暗地以眼挑情。眉梢眼角,唇邊頰上,儘是妖媚。
玉磬自是捕捉她的眼波流轉,唇角一揚,淡淡的。
醇親王畢竟薑是老的辣,眼皮底下發生的事他可是一點也沒錯過,內心裡早啐罵了百遍千遍有餘,可表面上卻還是談笑風生,十分沉得住氣。
這小賤人、狐媚子!沒見過男人般!今日一見到玉磬,整個人的魂就給勾了去,眼裡哪有他這個王爺存在!
小福晉的出身原是京城裡八大胡同的第一紅牌,玉磬的相好,眼巴巴指望著玉磬會看在她極盡的溫存為她贖身,賜給她一個名分。
但千盼萬盼盼成了空,只得死了心。又恐年華老去,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依了老鴇的計策,給這醇親王覷了個便宜,用千兩黃金、八人大轎,鑼鼓喧天、浩浩蕩蕩地給抬進醇親王府。
崇綸對這一對青春少艾又是羨又是妒又是恨。他對自己新納的福晉是惱怒兼有,恨這小蹄子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攀上了他這人中龍鳳,竟敢明目張膽的覬覦別的男人,這女人果然是風塵習氣,自甘下賤!
見這小福晉舉止輕佻,也興起休離的念頭,偏這狐媚子頗有些手段,弄得他夜夜受用無窮,叫他一時欲棄卻也捨不得放手。
再看那頭一臉彩光流溢、顧盼翩翩的玉磬,他的眼微微瞇了起來。
這男子天生一股勾魂的魅力,京城中官家千金、皇室格格們敗倒在他石榴褲下的不計其數,尊貴的身份是眾家女兒心目中的金龜佳婿。
玉磬這男人家中姬妾甚眾,傳言中梅蘭竹菊四大美妾,美艷絕倫宛若天上謫仙,人間姝色難以匹敵。照理說家中只要有兩個以上女人肯定有是非,可這男人倒是恩澤均沾,從也不對哪位嬌妾特別偏愛,這四姬服服帖帖,倒教他羨慕得緊。
假若只是尋常的貝勒、貝子就罷,偏偏他身為皇太后之弟的權貴身份,北京城裡的不夜侯,沒人敢攖其鋒。
他崇綸一肚子怨氣沒地方洩,滿嘴堆笑,可心底卻暗想,哼,等對這小蹄子的迷戀少了,非得好好整治整治,教她一雙眼再也不敢對其他男人亂放肆。
正暗自估量之際,絲竹樂音傳來。
為了親王迎親的大事,一干諂媚家臣佞人浩浩蕩蕩遠去戲曲之鄉蘇州,大手筆召來江南女伶、樂工百名。
一陣擊鼓,破陣樂響。
眾人引頸屏息。
玉磬抬頭,不意遙遙對上一雙冷眼。
主跳者立在百餘人的陣列最前面。
那人一身紅衫,腰繫金帶,右手持劍。人立花海中,風吹枝,人隨風,一幅好風景。
眾人待要窺向舞者的臉,皆冷不防被嚇了一跳。
只見一個五彩怒潑的崑崙奴面具,眼凸、鼻銳、牙尖、頂有龍角,似野魅妖怪,又似地獄索魂鬼。
梅花繽紛落下,古樂聲起。
百人陣仗的劍器聲韻緩緩演舞。
初時舞姿優雅又含蓄、冷靜又美麗,全場為之吸引。
少時,突然一陣擂鼓以擎天之勢躁動,破陣樂出。
舞陣一分為二,轉柔為剛,如兩軍對峙,英武且沉穩,威風且凜凜。
舞者們個個身手不凡,擒拿、揮斬、擊刺,毫不含糊,眾人無不大聲叫好。
喝采聲中,一道長虹映日,從魚麗陣中飛竄而出,紅影週身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遊走不定。
鬼面。紅衣。劍影。流光。
紅衣鬼面獨舞。
那人的劍頓挫有力,波瀾壯闊,氣勢層層翻迭,力道剛勁遒健。
一場劍舞,舞得綿綿暢意,撩花了眾人的眼,歎息聲此起彼落。
几案上,爐香裊裊而升。
主座的醇親王躊躇滿志的看著座下百官賀客們呆愣的表情。
好一場劍舞,不枉他差人重金下江南尋得此一瑰寶。這番的陣仗怕是許多人一輩子眼睛都沒福氣見識到,今日算開了眼界,飽了眼福,也添自己十成十的面子,此番思量,焉能不樂!
好身手!眾人又一陣大聲喝采。
只見舞者招式時而柔情似水、婉轉悠揚,時而快如閃電急似奔雷。劍人合一,英姿映月、寒星失色。
玉磬冷眼座上觀。他銳眼遙遙打量著主跳者手上的劍,劍尚未出鞘,那劍柄古質斑斕、文飾特殊,並不與一般劍同列,看在眼裡,竟好生熟悉……
腦中一個念頭猛然閃過,玉磬表情稍變,眼中精光迸射,瞬間消失無蹤。
劍氣隨勢,流光晶瑩剔透有如剛鑽石,華麗光彩中又混合了無堅不摧的力道,眾人觀之無不屏息。
那主跳者忽然一個轉身面對醇親王,鬼面帶笑,冷井般的眸光泛起異樣光彩。
殺氣蓄積,在眼底。
劍霍地出鞘!
腳跟一提,紅影揚身,隨風而起,猝不及防地往醇親王座位竄去,在眾人驚慌呼叫中,那柄青銅劍疾飛如風火千里,倏地朝崇綸心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