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的都是最好的酒,而且非紫葡萄酒不喝。
安妮妲為了迎合他、取悅他。只好費盡心思,以有限的家用,像製造奇跡似的,為他張羅來種種的奢侈品。
也就是說,她和她的妹妹們只好犧牲掉任何新衣服,或者只好買些便宜的布料自已動手做;有時為了省錢,連不可少的滾邊緞帶,都省下不用了。
同時,這也表示,她們只好輪流騎那匹至今仍養在馬廄裡的老馬出門。
話雖如此,她們有馬可騎的機會並不多,因為他們還保留著貴族習慣的父親,還不時要駕車出遊、兜風。
家境是蕭條的,至於庭院,自然更是一片荒蕪;幸好,她們還有位老保姆,莎拉——她已看護她們十幾年了,一些粗重的工作,都搶著做了。
如今,父親多年來所造成的愁慘盡已散去,可是,一向首當其衝的安妮妲,在深夜夢醒的時候,仍會不時幻覺到父親沙啞粗暴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要她去準備她無法供應的東西,或在她所做的事情裡找碴。
「還有一件……」當三姊妹準備上樓去母親臥室的時候,雪倫突然說。
「什麼事?」安妮妲問。
「你想,倫敦的人難道不會注意我們戴孝的樣子?目前我們沒有穿黑,那是因為我們沒錢做黑衣服,我們附近的鄰居知道我們經濟狀況,倒還能諒解。可是,那些倫敦人……。」
「這點我也想過,」安妮妲胸有成竹地說,「在倫敦,不會有人知道爸爸是什麼時候死的,假如有人問起的話,我們就說爸爸一年前死的。其實,爸爸最討厭我們穿黑色的了,他說穿上黑的就像烏鴉似的。」
「像什麼倒沒關係,」雪倫說,「只是我們若都戴著孝由參加舞會……,他們的心裡一定會很彆扭!」
「那麼,我們就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正在服孝!」安妮妲斬釘截鐵地說,「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凱柔,你可得記住,爸爸是在去年二月份過世的,不是今年……。」
「我記得了,」凱柔應著,但是安妮姐朗白,今後還得不時去提醒她。
要明白凱柔心裡在想什麼,實在不容易;她總是那樣安靜、甜蜜而順服,她似乎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現實生活毫無關連。
因為凱柔實在太漂亮了,所以和她初會的人,很難察覺到在言談方面的心不在焉。其實,她說過的話,連她自己也不見得記得。
安妮姐帶著兩個妹妹到了母親的臥室,她把椅子移到櫥邊,爬了上去。
「媽媽把項鏈藏到這個地方呀!」雪倫忍不住喊了起來。
「只有這個地方才安全,」安妮妲回答道,「爸爸這幾年來身體不好,不能夠爬高,而莎拉的年紀又大了,也不會爬那麼高去撣灰塵。」
她探手拿下了一個皮盒子,然後走到窗邊,好讓陽光直射在閃閃發光的項鏈上。
這是一個長度適當的項鏈,鏤花的金邊,裹著細碎的瑪瑙,連成了一串,中間則嵌著三塊翡翠,一大兩小。
「很漂亮,」雪倫說,「只是不夠正式,地域色彩大重了!」
「正因為如此,媽媽從沒戴過它,」安妮妲說,「那是爸爸在溫裡士萊將軍麾下時,從印度帶回來的。」
她目視著兩個妹妹,笑了笑。
「溫裡士萊將軍,就是當今的威靈頓公爵!」然後她又指著項鏈說,「這就是爸爸的作風,總是帶了些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回來。媽媽跟我說過,她試過所有的衣裳,卻沒有一件配得上這串項鏈,這串項鏈不管怎麼看都顯得刺眼。可是她不想讓爸爸難過,所以沒再提它。」
「爸爸就喜歡舶來品!」雪倫悶聲說了一句,言下毫無恭維的意思。 「我想他是真的喜歡那些特別與眾不向的東西,」安妮妲解釋說,「他一直想順著這種性子過活,……住到這種地方來,忍受那麼多年的貧窮,也夠他受的了。」
「為什麼會住到這個地方來呢?」凱柔問。
安妮妲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點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凱柔,你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這棟房子是爸爸在玩牌的時候贏來的,當他把在倫敦的家產輸光以後,只好住到這裡來了。」 「喚!我忘了。」凱柔輕輕地應了一聲,絲毫不在意。
「無論如何我們在這裡一直過得很幸福,」安妮妲用一種似乎在說服自己的聲音說,「我們大家生活在一起,而且只有在媽媽死後的這幾年,我們的生活才另有變化。」
「都怪爸爸!」雪倫立刻加上一句,「我不願意假裝,我很高興這一切都成了過去。」
「我也裝不來,」安妮妲同意地說:「我有種罪惡感,照理說,我們應該追念他,應該很難過才對。」
「反正我們彼此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雪倫倒是理直氣壯的。
安妮妲合上了珠寶盒。
「好了,現在我們是否都同意,由我立刻到倫敦去找公爵安排這件事情?」
「當然,」雪倫立刻贊成,「可是,要不要我們陪你一塊去呢?」
「開始我也是這麼想,」安妮姐說,「可是我馬上就想到,那要花一大筆錢,我們的現款並不多——何況爸爸的葬禮費用還沒付清呢!」
「我明白!」雪倫歎了一聲。
「我原想只坐在馬車外,」安妮姐語氣中有幾分遲疑,「那樣每一哩只要花三塊餞,也就是說,每一哩我們可以省下兩塊錢,可是天氣還沒有放暖,到了倫敦,只怕我的鼻子早就凍紅了,弄得一副狼狽相,那麼公爵絕對不會喜歡我了。」
「你當然得坐在車廂內,」雪倫喊了起來,除此以外,你還得付馬車伕一個先令的小費。」
「反正絕對不會便宜!」安妮妲低低地歎了口氣,又說:「因此我現在得先把一些東西變賣,其實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是絕對不會朝這方面想的。」
「前幾天雨果曾經說,」凱柔突然插嘴道,「他爸爸願買下那幅掛在書房裡的畫。」
「凱柔!你沒有把我們的窘境告訴雨果吧?」安妮妲嚴厲地詢問她的妹妹。
凱柔一臉慚惶,她掩著臉,眼裡立刻充滿了淚水。
「其實也不能怪你,不管你有沒有告訴雨果,」安妮姐在她妹妹尚未能答話之前,便立刻接著說,「他都會知道我們的處境。我們的鄰居大概都知道我們已經窮得身無分文了!」
她這樣說的時候,並不覺淒苦,似乎只在敘述一個事實罷了。
「我有沒有做錯呢,安妮妲?」凱柔怯怯地問。
「當然沒有,親愛的!」安妮妲一面說,一面撥住了凱柔的肩膀。
「你一點都不生氣?」凱柔仍然不放心地問。
「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安妮姐親了親她,然後立刻轉換了話題,她說:「來,幫我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剛好有輛直赴倫敦的驛車。只要二十八小時,我便可以見到公爵了!要知道,這事是越早辦妥越好。」
「你真勇敢!」凱柔充滿了敬意,「我很高興你沒有叫我跟著一塊去。」
「假如公爵不答應呢?」雪倫卻在這時冒出了這句話。
「那麼我就另外再想法子。」安妮妲答覆得十分堅定。
她柔軟的雙唇,在此時抿成了一條直線:她比生平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堅決,她必須為凱柔和雪倫在倫敦謀得一個新機會。
她暗自決定,兩個美貌的妹妹必須讓那些相當的人們去欣賞,而不只是限於本地的一些獵戶或爸爸那些三朋四友。
她心裡十分明白,附近有女待字深閨的母親們早已壟斷了所有的社交場合,深怕梅登家的女兒奪去自己閨女的風采。
這些母親自然不會鼓勵自己的兒子去拜訪梅登家,而那些年輕的妻子,在凱柔或雪倫出現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會抓住自己的丈夫不放。
於是梅登三姊妹幾乎接不到任何邀請,可說是完完全全地被排斥了。精明的安妮姐心裡雖然不平,但卻明白,無論她怎麼做或怎麼說,都不可能改變這種既成的事實。
她只有衷心盼望,凱柔——這個過份敏感的大女孩,還沒有察覺到女人們嫉妒的眼光和排斥的態度。
雪倫是夠堅強的了,但是她還年輕,未必明白。
這一種危機,只有安妮妲體會得出。打她十八歲開始,三年來,就不曾見一位合適的求婚者上門來,而這種情形想當然地也會發生在凱柔和雪倫的身上,除非她所準備採取的行動,圓滿達成。 「無論如何得把公爵說服。」她不斷地自我勉勵著,但是卻又十分明白,她父親的賭運一向不佳。
那的確是一大賭注,而且瘋狂得驚人,她完全是弧注一擲了。
一個暌違十八年的老朋友,很可能早已把對方忘得乾乾淨淨,毫無印象,更不可能對一個從無聯繫的教女仍懷任何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