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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巴爾扎克

  這裡,靠牆放有一張木頭長凳;幾張也是木製的椅子,靠木柵門放著。天花板由青橡樹木料製成,突起的小梁,無任何修飾。供修女使用的部分有兩扇窗,整個大廳的光線就從這兩扇窗戶射進來。微弱的光線投在棕色的木器上,反光很差。高大的黑色基督像,泰蕾絲女聖徒肖像和一幅聖母畫,裝飾著接待室灰色的牆壁,微光勉強將它們映照出來。

  將軍的感情儘管非常激動,到了這裡,也塗上了憂鬱的色彩。在這家庭般的平靜中,他也平靜下來了。涼爽的天花板下,一種偉大的感覺,猶如墳墓一般,攫住了他的心。這難道不就是永恆的寂靜、深深的平靜、他自己對於無限的意念麼?然後,宗教的寧靜和對修道院的定見(這種定見滲透在空氣中,在半明半暗中,在一切之中;由於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明確勾畫出來,在想像之中就更加擴大了。),「在主的懷抱中得到安寧」,這個偉大的字眼,在這裡會強行進入最不篤信宗教的心靈之中。

  男子修道院創立的不多。在這方面似乎男人要遜色一些:男子天生就是要行動,就是要完成勞動的一生。他如果出家修道,則是為了逃避這種生活。然而在女子寺院中,是多麼生機勃勃,柔弱的情感是多麼動人心弦!一個男子可以被干百種情感推進修道院,他投身過去,猶如跳下懸崖絕壁。而女子進入修道院,只有一種情感:她在這裡不會改變其本性,她委身於天主。你可以對修道士說:為什麼你不抗爭呢?而一位女子隱居遁世,難道不總是一種崇高的鬥爭形式麼?

  總之,將軍感到這寂靜無聲的接待室和這所隱沒在大海之中的修道院,完全佔據了他的心靈。愛情很少會達到莊重的程度。然而,在天主的懷中仍然忠於愛情,這難道不是很莊重的事麼?從十九世紀的社會風氣來說,這豈不勝過一位男子有權期望的一切麼?這一情景的無限崇高偉大氣氛可能影響將軍的靈魂,他也正好達到了可以忘卻政治、榮譽、西班牙、巴黎上流社會的程度,並可以上升到這偉大結局的高度。再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具有悲劇色彩呢?兩位情人在大海中,在花崗岩的山巖上單獨相會,但是一念之差、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卻將他們分開。此情此景,飽含著多少情感啊!請看這男子的內心獨白:「我能在這顆心中戰勝天主麼?」

  輕輕的響動使他全身為之一顫,棕色的帷幕拉開了。一片光明之中,他看見一位女子立在那裡。可是折在頭上的修女巾拉下來了,將她的面龐遮住。根據修道院的規定,她穿著道袍。這種道袍的顏色現在已經家喻戶曉(人稱加爾默羅色,即淺棕色)。將軍未能瞥見修女赤裸的雙腳。如果他見了,定會感到她消瘦得多麼可怕。雖有粗布道袍道道褶痕遮掩,這位女子的形體再也顯露不出來,他仍然可以揣度到,淚水、祈禱、激情、孤寂的生活已經使她憔悴不堪了。

  一個女人冷冰冰的手,估計是院長的手,還拉著帷幕。將軍先端詳了一下這次談話的必要見證人,然後他與一位近百歲的老年修女烏黑而深邃的目光相遇了。這女子蒼白的面孔佈滿皺紋,明亮而充滿青春活力的目光與大量的皺紋極不相稱。

  「公爵夫人,」他用非常激動的聲音向低垂著頭的修女問道,「陪伴您的人懂法語嗎?」

  「這裡沒有什麼公爵夫人,」修女答道,「在您面前的是泰蕾絲修女。您稱之為陪伴我的人,是我的院長,我信仰天主的母親。」

  往日這位女人是巴黎時裝王后,生活於奢華之中,她的聲音與那個環境是那麼協調,談吐是那樣輕浮、富於嘲諷意味。而今從這張嘴裡吐出這樣的話語,而且用這樣謙恭的語氣,這彷彿一聲霹靂,把將軍震呆了。

  「我的聖母只講拉丁語和西班牙語,」她補充了一句。

  「這兩種語言,我一種也不會。親愛的安東奈特,請代我向她致以歉意。」

  聽到往日對目己那樣冷酷無情的男子溫柔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修女內心一陣激動。陽光整個照在她的頭巾上,頭巾輕輕抖動,洩露了她的激動心情。

  「我的兄弟,」她一面將衣袖舉到頭巾下面,估計是擦拭眼睛,一面說道,「我叫泰蕾絲修女……」

  然後,她向院長轉過身去,用西班牙語對她說了下面的話。將軍聽得一清二楚,他的西班牙語水平足以聽懂別人的話,大概也能講這種語言。

  「親愛的母親,這位騎兵向您致意,並請您原諒他無法將其敬意親自奉獻在您的腳下,您講的兩種語言,他一種也不會……」

  老婦人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臉上顯出天使般溫柔的表情。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權勢和尊嚴,這就使她那溫柔的表情給人以更深的印象。

  「你認識這個騎兵麼?」院長向她投過犀利的目光,問道。

  「認識,我的母親。」

  「回到你的居室去,我的女兒!」院長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將軍胸中感情激盪。為了不使別人從他臉上猜透透這種激情,他急忙從帷幕後退下。在暗處,他彷彿依然看見院長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這位女子,為獲得不堪一擊、轉瞬即逝的永福,付出了那麼高的代價,現在終於得到了它。她使將軍感到恐懼。在三排大炮面前都從來無所畏懼的他,現在卻渾身顫抖。

  公爵夫人朝門口走去,但是她又轉過身來:「我的母親,」她以極其鎮靜的口氣說道,「這位法國人是我的一個兄弟。」

  「那你不要走了,我的女兒!」老婦人怔了一下,回答道。

  這令人讚歎的精明,包含著多少愛情和悔恨啊!換上一個頭腦不如將軍那麼清醒的男子,在突然出現險情的情況下,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快樂,說不定會自感不支呢!在這愛情要躲過鷹眼和虎爪的場面中,一詞一句,每一眼神,一舉手,一投足,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泰蕾絲修女返身回來了。

  「你看,我的兄弟,為了能與你稍談片刻,談談你的靈魂得救問題,談談每天我的靈魂為你向上蒼表示的祝願,我竟然膽敢做出這樣的事!我犯了大罪。我說了謊。為了洗刷這一謊言,要經過多少天的苦行贖罪啊!不過那是為你而受苦。我的兄弟,你不知道,在天國中相愛,可以相互傾訴自己的情感,是多麼幸福!宗教使情感變得純潔,將情感帶到最高尚的地方,而且使我們能夠只考慮靈魂問題。如果不是教義和創建這所修道院的女聖徒的神力將我帶走,使我遠離塵世的苦難,將我拉到雖然距這位女聖徒還很遙遠、卻已高踞於塵世之上的地方,說不定我已不會與你重逢了。可是,我竟然能夠見到你,聽你講話,並且保持平靜……」

  「那好,安東奈特,」將軍待她說到這裡,便打斷她的話,高聲叫道,「設法讓我能見你吧!我現在如醉如癡地瘋狂地愛著你,正像你過去希望我愛你的那樣。」

  「不要叫我安東奈特,我求求你,追憶往昔使我痛苦。你在這裡見到的,不過是泰蕾絲修女而已,是篤信神力大慈大悲的女子。而且,」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要控制自己,我的兄弟。如果你的面部流露出世俗的激情,或者你的眼睛流下淚水,我們的院長就會將我倆無情地分開。」

  將軍低下頭去,好似靜默一般。待他舉目向木柵望去,從兩根木條中間,他隱約看見修女的面孔消瘦蒼白,卻依然充滿熱情。往昔她的皮膚散發著青春的全部魅力,白皙而無光澤,與她頭上戴的孟加拉玫瑰花的艷麗色彩形成鮮明而美妙的對比;而今她的皮膚變成了瓷瓶的那種暖色,下面隱藏著微弱的光芒。往日她那樣為之驕傲的秀髮,已經剎光。頭套纏著她的額頭,圍著她的面孔。眼睛四周留下了嚴峻艱苦生活的痕跡,卻不時閃射出熱情的光芒。慣常平能的目光,只不過是一層面紗。總之,在這位女子身上,只剩下了靈魂。

  「啊!你一定要離開這座墳墓,你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你曾經屬於我,即使獻身於天主,你也不能自作主張!你不是答應過我,為我發出的任何一個指令而犧牲一切麼?當你知道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以後,可能你會承認,我對這一諾言是當之無愧的。為尋找你,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你,你佔據了我整個的生命。我的朋友們,一些相當有權勢的朋友,你是知道的,曾經全力以赴幫助我,搜遍了法國、意大利、西班牙、西西里和美國的每一所修道院。每次尋找失敗,都使我的愛情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我經常長途跋涉而又希望落空,我將生命和心臟最劇烈的跳動,都消磨在一座又一座修道院烏黑的高牆四周。我與你談這些,並不是說這就是無限的忠誠。與我對愛情無限的心願相比,這算得了什麼呢?不值一談!如果你往日的悔恨是真心實意,今天就應該毫不猶豫地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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