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我是不自由的。」
「公爵已經死了,」他急切地說道。
泰蕾絲修女滿面緋紅。
「但願天國的大門為他敞開,」她十分激動地說道,「他對我很寬宏大量。但我指的不是這個關係。我犯下的過失之一,是為了你,我甘願毫無顧忌地割斷一切塵緣。」
「你是指進修道院時許下的誓願?」將軍皺起眉頭,高聲叫道,「我不相信,在你心上,有什麼東西會比愛情更有份量。不用懷疑,安東奈特,我要得到教皇的敕書,解除你的誓言。我一定到羅馬去,我要求助於人世的一切權勢。如果天主能下到塵世來,我……」
「不要說褻瀆神明的話!」
「你不要擔心天主!啊!我更希望知道的是,你肯為我越牆而逃。就在今天晚上,你到山巖下面,跳上一隻小船。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幸福地生活,到天涯海角去!在我身旁,在愛神翅膀的庇護下,你會生命復甦,恢復健康!」
「不要這樣說吧!」泰蕾絲修女接口說道,「你完全不知道,對我來說你已經成了什麼人。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你。我每天為你向天主禱告,我已經不再用肉眼來看你了。阿爾芒,能夠毫不羞愧地獻身於受到天主保護的純潔的友情,這種幸福,如果你能領略到,那該多好!你完全不瞭解,呼喚上天降福於你時,我感到多麼幸福!我從來不為自己祈禱:天主高興讓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可是對你,我希望用我的永福來換取某種信念,堅信你在塵世上生活得幸福,將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永遠永遠幸福。我漫長的生命,就是不幸給我留下的、能獻給你的一切了。
「現在,我已在淚水中衰老,既不年輕,也不美麗了。再說,一個還俗的修女,任何情感,甚至母愛,都無法免除她的罪惡,你大概也會蔑視她的……。五年來,我心中積起無數的思慮,使我的心變了模樣,創痕纍纍,枯萎憔悴。你對我說些什麼才能補償這一切呢?我本應該將這顆心獻給天主,也許就不會這麼悲傷了!」
「你問我要說什麼嗎,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要說,我愛你;我要說,一片深情,愛情,真正的愛情,活在一顆整個地、完全地、毫無保留地屬於我們的心中,那種幸福,是多麼罕見,千載難逢!我懷疑過你,我讓你經受了嚴酷的考驗。可是現在,我以整個心靈最熱烈地愛戀著你:如果你跟隨我隱居遁世,我保證,除了你的聲音,我不再聽別的聲音講話;除了你的面容,我不再看別人一眼……」
「安靜些,阿爾芒!這是允許我們在人世相見的唯一時刻,你說得簡短些吧!」
「安東奈特,你願意跟我走嗎?」
「可是我沒有離開你呀!我活在你的心裡,卻不是出於塵世享樂、虛榮、自私的享受這樣的考慮。我活在這裡,在天主的懷抱中,蒼白而憔悴,也是為了你!如果天主是公正的,你一定會得到幸福……」
「這些全是空話!難道我願意讓你蒼白而憔悴麼?難道不是惟獨佔有你我才會感到幸福麼?在你的情人面前,難道你只會盡義務麼?他在你的心目中,從來就沒有高於一切麼?過去,比起他來,你更喜歡交際場,你自己,還有我不知道的什麼。現在,你更喜歡的,又成了天主,又成了我的永福。在泰蕾絲修女身上,我又見到了公爵夫人的影子,從未嘗過愛情的歡樂,在好心腸的外表之下,掩蓋著一向的冷漠無情。你不愛我,你從來沒有動過情……」
「啊,我的兄弟……」
「你不願離開這座墳墓,你愛我的靈魂,你不是這麼說的麼?那好,你就要永遠失去它,失去這靈魂,我自殺去……」
「我的母親,」泰蕾絲修女用西班牙語喊道,「我對你說了假話,這個人是我的情人!」
帷幕頓時落下。將軍癡癡呆呆地站在那裡,裡面房門辟辟啪啪關閉的聲音,他幾乎沒有聽見。
「啊!她還愛著我!」他突然悟出了修女的一聲叫喊之中所含的妙不可言之處,大叫起來,「必須把她從這裡劫走……」
將軍離開島嶼,回到司令部,假托健康原因,請准了假,急速返回法國去了。
這一幕中兩個人物各自所處的地位,是由一段艷史決定的。現在我們就來講述這個故事。
第二章
聖多馬·達干堂區之戀
在法國,人稱之為聖日耳曼區的,既不是一個行政區,也不是一個教派,也不是一個機構,也不是可以明確表示的一件事情。散發著聖日耳曼區氣息的大公館,在王政廣場、聖奧諾雷區、昂丹大道也有。所以,已經出現了聖日耳曼區以外的聖日耳曼區。有些人出生在與其影響相距甚遠的地方,卻可以感受到其影響,並且喜歡這個上流社會;也有的人在這裡出生,卻可能永遠被放逐在外。
舉止,言談,一言以蔽之,聖日耳曼區的風習,四十年來之於巴黎,正如往日宮廷之於巴黎,聖保羅大廈之於十四世紀,盧浮宮之於十五世紀,王宮、朗布依埃公館、王家廣場之於十六世紀,再稍後,凡爾賽宮之於十七、十八世紀一般。每一歷史階段,上層階級和貴族的巴黎都有其中心,大眾的巴黎亦然。這每一階段的特點,都向希望觀察或描繪不同社會階層的人,提供了廣泛的思考材料。如果萬一對有關各方和年輕一代來說,經驗還不是完全沒有意義,那麼,到這裡面去探索原因,就不應該僅僅是為了證明這段艷史的性質,而且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尤其對將來來說,要比對現在更加意義深遠。
貴族老爺和總是笨拙地倣傚貴族老爺的豪富人家,無論何朝何代,總是使其宅邸遠離人口密集的地方。路易十四統治時期,於澤斯公爵為自己修建了漂亮的公館,在自家門前為蒙馬特爾大街開了一口泉水。除了他的美德之外,這一善行又使他受到民眾的尊敬,以致他去世時全區大批群眾為他送葬。那時巴黎的這一角落還相當荒涼。然而隨著巴黎舊城牆的拆毀,大馬路那一邊的沼澤地蓋滿了房屋,於澤斯家族便離開了這所華麗的公館,如今是一位銀行家居住著了。後來,貴族自以為居於店舖包圍之中有損身份,也放棄了王家廣場和巴黎中心附近,跨過塞納河,以便在聖日耳曼區自由地呼吸。那時在聖日耳曼區,以路易十四為他所承認的非婚生子女中的寵兒,杜·梅納公爵修建的公館為中心,一些高樓大廈已經聳立起來。
對那些慣於在富麗堂皇中生活的人來說,難道果真有什麼比擁擠嘈雜、泥濘難行、大呼小叫、臭氣沖天、街道狹窄、萬頭攢動更令人厭惡的麼?商業區或手工作坊區的習慣,難道不總是與大人物的習慣相悸麼?經商的人和勞動的人就寢時,貴族還剛想進晚餐呢;待他們高聲活動的時候,貴族又休息了。這兩種人的打算永遠碰不到一處:前者算計收入,後者算計支出。因此,風俗習慣截然不同。這一評論毫無輕蔑之意。
貴族階級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一個社會的思想,正如資產者和無產者代表著社會的體制和行動一樣。因此,這些不同的力量應該有不同的處所。從其對抗中,出現了明顯的互不相容現象,這是由於他們各自活動不同而產生的,而不同的活動卻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這些社會方面的不協調乃是一切憲章合乎邏輯的後果。以致一位隨時準備對憲章發發牢騷的自由黨人,例如抱怨憲章違背崇高的思想之類(實際上下層階級的野心家們正是用崇高的思想來掩蓋他們的真實意圖),對於德·蒙摩朗西親王住在以其名字命名的街道轉過去的聖馬丁街,對於蘇格蘭王室後裔、費茲一詹姆斯公爵在蒙托格伊街轉過去的瑪麗一斯圖亞特大街擁有自己的公館,大概都會覺得十分可笑的。「Sintutsunt,antnonsint」(拉丁文:維持現狀也好,不維持現狀也好),教皇這句美妙的話語可以作為各國大人物的座右銘。每一時代都顯而易見、而且一直為民眾所接受的這一事實,其存在的理由就在自身之中:它既是因,又是果,是一個原則,一條規律。
民眾是通情達理的,只有在居心叵測的人將他們挑動起來的時候,才會將良知拋在一邊。這良知以具有普遍意義的真理為基礎,無論在莫斯科還是在倫敦,無論在日內瓦還是在加爾各答,都是如此。不論何處,當你將財富不等的家族集會在一定的空間之內,你就會看到,分成上等集團、貴族、第一等級、第二等級、第三等級的社會便自然形成。平等大約會成為一種「權利」,而任何人類強權都無法將它變成「事實」。為法國的幸福起見,在全國普及一下這個思想,看來十分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