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間,她向他敘述了自己長期的悲傷,向他描述了自己精神上漫長的病痛。她每日消除一種感官,每夜割斷某一思念,漸漸地使自己變得心如死灰。又有幾處柔弱無力的起伏,然後,她的樂聲一步步染上深深哀愁的色調。頓時,回聲將憂傷一傾而盡,勢如暴風驟雨。最後,驟然間,高音區爆發出一曲協奏。那是天使般的聲音,似乎要向失去了卻不曾被遺忘的情人宣告,兩顆心靈的會合只有在天國才能實現;多麼令人動心的期望!到「阿門」了。此刻,曲調中再也沒有歡樂,沒有眼淚,沒有感傷,沒有悔恨。「阿門」表示又回到了天主身邊。最後的諧音莊嚴、肅穆、猛烈。彈奏音將修女的黑紗全部展開,最後的低音奏鳴,使聽眾全身震顫不已。此後,她彷彿重又投入剛才曾有一刻工夫走了出來的墳墓之中。當樂曲的顫音逐步停息下來的時候,你會說,直到此刻,陽光普照的教堂,重又回到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強勁有力的才思飛奔騰越,迅即抓住了將軍的心。他追隨著這思緒,走遍了它剛剛涉足的地域。他完全理解了這熾熱的交響曲中蘊含的每一個形象,對他來說,這些諧音意義更深更遠。對他來說,這首詩歌就是未來,就是現在,就是往昔。對修女亦當如此。
對於充滿柔情和富有詩意的靈魂,對於痛苦和受傷的心,音樂,乃至歌劇音樂,難道不是它們沿著回憶的足跡所展開的一篇作品麼?如果說,必須有一顆詩人的靈魂才能成為一位音樂家,那麼,要傾聽和理解偉大的音樂作品,難道不需要心中懷有詩意和愛情麼?宗教、愛情和音樂,難道不是同一事物的三重表現麼?這同一事物就是,凡是崇高的靈魂,都天生地需要表露出來。這三種詩歌,都能被上帝感知,他賦予人間各種激情以最後的結局。因此,這人間的三聖一體具有上帝無限偉大的性質,如果不用愛情的火焰、音樂的金瑟、光明與和諧簇擁著它,我們就永遠無法使它具有形體。難道這不是我們創作的原則和最終目的麼?
這位法國人推測,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在這為大海包圍的巖島上,修女將音樂握在手中,是為了將纏繞她的殘留的激情,通過音樂傾瀉出來。是將自己的愛情獻給天主表示敬意呢,還是愛情戰勝了天主?這個問題難於斷定。不過,將軍無法懷疑,在這顆對外界來說已屬死亡的心中,他會重新找到與自己的激情同樣熾熱的激情。
晚禱結束後,他回到暫住的市長家裡。長期等待、苦苦尋覓的心滿意足之情,給他帶來無窮的快樂。他沉醉其中,無以自拔。除此之外,對一切他都視而不見。原來她一直鍾情於他。孤寂使她心中的愛情滋長,正如往日一個接一個地跨過這位女子在她與他之間設置的重重障礙,使他心中的愛情更加增長一樣。這種心花怒放的情形自然持續了一陣。然後便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與這位女子見面,要從天主手中將她奪回,要從天主手中將她掠走。這個大膽的計劃,頗合這位有膽量的男子口味。飯後他便上床,以免別人間長問短。他希望獨自一人,不受干擾地進行思考。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直到第二天清晨。
翌晨,他一起床就去望彌撒。來到教堂,他在緊靠木柵的地方找了一個位置。他的前額都觸到了帷幕,他真想將帷幕撕開,可惜他不是獨自一人:他的東道主出於禮貌陪伴著他,稍有不慎便會影響他的愛情的前途,甚或毀掉這新生的希望。管風琴重又響起,但已不是同一雙手在演奏了。按動鍵盤的已不是前兩日的那個彈奏者。將軍感到一切都是那樣黯淡無光,寒氣襲人。是否同樣激動的心情使他的情婦苦受熬煎,正如他這顆堅強有力的大丈夫之心也幾乎被壓倒一般呢?是否她完全分享了、理解了這忠貞不渝、期待嚮往的愛情,以致因此而躺在修女居室的床上奄奄一息了呢?種種類似的思慮,在這位法國男子的頭腦中盤旋。
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心上人的聲音就在他身邊響起。他辨認出了那明亮的音色。這聲音由於顫抖而稍稍變了樣,這戰慄卻賦予她少女的羞澀所包含的全部嬌媚。這聲音從合唱的眾聲中突出地顯露出來,有如歌劇中的女主角,其聲音從終曲的諧音中突出地顯露出來一般。這聲音在人的心靈上產生的效果,正如在暗色的裝飾框線上一條金錢或銀線對視覺產生的效果一樣。
那麼,這果真是她了!她雖然脫掉了上流社會的盛裝,換上了頭套和加爾默羅會修女的粗布衣衫,卻沒有失去她獨有的風采,依然是一位巴黎女子。前一日,在獻給天主的頌歌中,她為自己的愛情祝福,今日,她彷彿對情人說:「是的,正是我,我在這裡,我一直在愛著。不過,我能夠不受愛情的襲擊。你可以聽到我的聲音,我的靈魂圍繞著你;但我要留在唱詩台棕色的裹屍布下面,任何權勢都不能將我從這裡搶走。你永遠也見不到我。」
剛才這個熟悉的聲音,伴隨著含混不清的低音;在拱頂下響起的時候,一股無法抵擋的激動心情,有如狂飆,在他心中湧起。他實在受不住了,便用雙手支住額頭。現在他挪開兩隻手,抬起頭來,心中暗想:「就是她!」室外狂風暴雨大作,教堂中卻一片寧靜。這豐富多彩的聲音繼續展開她全部的嬌媚,就像一劑油膏塗在情人灼熱的心上。這聲音在空氣中撒滿鮮花,人們希望多多呼吸這種生氣,好把這懷著愛情的心靈通過禱文的詞句散發出來的芳香全部帶走。
市長走到他的客人面前,只見他在教士舉起聖體餅、這位修女唱經時,淚如雨下。他把客人帶回家中。一位法國軍人竟然如此虔城,使市長驚異不置。他邀請了修道院聽懺悔的神甫來進晚餐,並將這個消息告知將軍。將軍聽了喜出望外。
晚餐時,法國人對神甫態度親切,極為敬重,這更進一步加深了西班牙人對他的好感,認為他十分虔誠。他鄭重其事地詢問修女的數目,修道院收入的計細情形,以及修道院的珍藏。將軍彬彬有禮地與老教士談論這些事情,顯出對此很感興趣的樣子。後來他便打聽修女生話的情形,是否可以出來?是否能和她們見面?
「大人,」可尊敬的教士說道,「規章非常嚴格。一位女子進入聖布律諾修道院,必須得到聖父(指羅馬教皇)的批准;這裡的規章也同樣嚴格。一個男子,除非他是教士,並且由大主教派遣到這所修道院中擔任職務,否則不可以進入「赤腳穿雲鞋」的加爾默羅會修道院。任何修女不能出門。不過,女住持(泰蕾絲院長)以前經常離開她的居室。只有巡視神甫或修道院院長經過大主教同意,才能准許一個修女與外人見面,主要是在修女患病情況下。我們是教派的始創者,所以總有一位院長。修道院中有幾個外國修女,其中有一位法國女子,泰蕾絲修女,就是在小教堂中領唱的那位。」
「啊!」將軍故作驚訝地答道,「對波旁王朝的軍事勝利,她一定很高興吧?」
「我將彌撒的宗旨告訴了她們,她們總是愛打聽個究竟的。」
「泰蕾絲修女可能在法國有什麼股份,說不定她有什麼事情要告知國內,要詢問一些消息?」
「我想不會的。她如果想打聽什麼事情,早就來找我了。」
「作為一國同胞,」將軍說道,「我渴望能見到她……如果可能,如果修道院院長同意,如果……」
「在木柵邊,即使有尊敬的院長在場,任何人恐怕都是不能會見的。不過,為了照顧信奉天主教的王位和神聖宗教的解放者,儘管院長鐵面無私,規定也可以暫時放一放,」聽懺悔的神甫眨眨眼道,「我替您去說說。」
「泰蕾絲修女有多大歲數?」情人問道,他不敢詢問神甫這位修女相貌如何。
「看不出她的年紀,」老實人實實在在地說,倒使將軍渾身一顫。
第二天上午,午休之前,聽懺悔的神前來到,告訴法國人說,泰蕾絲修女和院長同意晚禱前在接待室的木柵門處接待他。午休時,為了消磨時間,將軍冒著暑熱,到碼頭上去散步。午休後,教士又來接他,帶他進入修道院。教士將他領到沿著墓地伸展的一道長廊下。這裡,幾口泉水、數株綠樹和重重拱門,散發出一股清新涼爽的氣息,與這處所的靜院十分相宜。他們走到長廊盡頭,教士請他的夥伴進入一間大廳。一道遮著棕色帷幕的木柵將大廳一分為二。到了可稱之為公用的這部分,聽懺悔的神甫就走了,只留下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