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姑母,那我可以化裝去他家了?」
「當然啦,這是什麼時候都可以否認的,」老婦人說道。
其實,只是從王妃剛才對她進行的喋喋不休的說教中,公爵夫人才明確想出這個主意。德·紹弗裡夫人坐在馬車的角落裡以後,德·朗熱夫人風度翩翩地向她告別,興高采烈地上樓回房去了。
「我本人才會征服他的心。她說得對,我的姑母。一個俊俏女子主動送上門來,一個男子是不會拒絕的。」
晚上,在德·貝裡公爵夫人的圈子裡,德·納瓦蘭公爵,德·帕米埃先生,德·瑪賽先生,德·葛朗利厄先生,德·摩弗裡紐斯公爵成功地為中傷德·朗熱公爵夫人的傳聞進行了闢謠。有許許多多軍官和百姓證實,他們親眼看見蒙特裡沃上午在杜伊勒裡花園散步。於是便將這荒謬的謠傳歸結為人云亦云的偶然了。到了第二天,雖說有公爵夫人馬車停駐一節,她的聲譽,正如孟布裡諾的頭盔被桑丘擦亮一樣(見《堂吉訶德》),又變得清潔白白明明淨淨。下午兩點在布洛涅森林,德·龍克羅爾先生騎馬走進一條幽徑,經過蒙特裡沃身邊時,微微一笑對他說道:「她現在不錯了,你那位公爵夫人!--再加點勁,就這麼幹!」他補充一句,隨手意味深長地抽了自己那匹牝馬一鞭子,那牝馬便如炮彈一般向前奔馳而去。
第八章
無端轟動兩天之後,德·朗熱夫人給德·蒙特裡沃先生寫了一封信。和前幾封一樣,又是石沉大海。這一次,她事先採取了措施,收買了阿爾芒的貼身男僕奧古斯特。一到晚上八點,就將她領進了阿爾芒房內,完全不是發生那仍未為人知的一幕的那間。公爵夫人得知將軍當夜不歸了。難道他有兩處寓所麼?貼身男僕不肯作答。德·朗熱夫人買到了這間臥室的鑰匙,卻不曾買得這僕人的全部正直和誠實。她單獨留在室內時,見她寫的十四封信放在一張老舊的獨腳小圓桌上。信平平展展,封印也不曾去掉。根本沒看過。看到這種情形,她頹然跌進一張扶手挎,有一陣完全失去了知覺。待她醒來時,她看見奧古斯特正在給她聞醋。
「叫一輛車來,快,」她說道。
馬車來了,她痙攣一般飛快下樓。回到家中,立即上床,命令任何人不許進門。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四小時,只許貼身女僕近前。女僕給她送了幾杯桔葉菜。蘇澤特聽到女主人自怨自艾,並且撞見她明亮卻帶著黑圈的眼睛中飽含淚水。在絕望的眼淚中,她考慮了準備採取的決定。第三天,德·朗熱夫人與她的代理人進行了一次談話,大約是責成他作某些準備。然後她差人去請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等待他前來的時候,她給德·蒙特裡沃先生寫了信。主教代理官準時來到。他發現這位年輕的遠房親戚面色蒼白,神情沮喪,但又頗有聽天由命之意。那時大約下午兩點。這位神妙的女性,在垂死的倦怠中,卻顯得從未有過的那麼具有詩意。
「我親愛的舅祖父,」她對主教代理官說道,「你八十歲的高齡使我請你前來。噢!你不要笑,我求求你。不要在遭到最大災難的可憐女子面前笑吧!你是一個風流男子,我希望你年輕時代的艷遇能夠給你一些啟示,對女人寬容一些。」
「一點寬容都沒有!」他說道。
「真的麼!」
「隨便什麼都能使她們興高采烈,」他接口說道。
「啊!好吧,你是我們家族的中心人物。你可能是我與之握手的最後一個親戚、最後一個朋友,所以我可以請你幫我辦一件事。親愛的主教代理官,請你給我幫個忙吧!這件事,我既不能請我父親、我叔父德·葛朗利厄辦,也不能求任何女人辦。你大概能夠理解我。我求求你照我的意思去辦。然後,不管此行結果如何,都要將你辦的這件事忘掉。
「我求你的事,就是帶上這封信,到德·蒙特裡沃先生府上,見到他,將信交給他。然後,你問問他,就像你們男人之間詢問事情那樣。你們單獨相對時,那種誠實、情感,往往你們和我們在一起時就忘掉了。你問問他是否願意看這封信。當然不是當你的面看,男人們某些激動的感情也是要瞞著別人的。為了使他下定決心,如果你覺得確有必要,我授權於你,對他說這關係到我的生死存亡。如果他肯……」
「怎麼!你說『他肯』!」主教代理官失聲叫道。
「如果他肯看這封信,」公爵夫人頗有尊嚴地接口說道,「那就向他指出最後一點。你五點去見他,他今天是這個時間在家用晚餐,我知道。那好,作為全部答覆,他應該前來看我。如果三個小時以後,到八點鐘的時候,他還沒有出門,一切也就都明白了。德·朗熱公爵夫人定會從這世界上消逝。我不會死,親愛的,不會。但是在這塊土地上,任何人間力量都不會再找到我、你來和我一道用晚餐,在我最後焦慮的時刻,至少有一個朋友協助我。是的,我親愛的奧祖父,今天晚上就會決定我的一生。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的一生只能是極其熱烈的。
「好啦,不要說話,什麼見解、想法之類的東西,我一點也不要聽。咱們聊聊,笑笑吧!」她說道,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吻了手。「讓我們家善於享受生活直到死亡那一刻的兩個老哲人那樣!我要梳妝打扮起來,我要為你精心修飾一番。你大概就是最後見到德·朗熱公爵夫人的人了。」
主教代理官默不作答,他施了禮,取了信,受人之托辦事去了。他五點鐘回來,見他的親戚已穿戴完畢,十分考究,一言以蔽之,嬌艷欲滴。客廳裡彷彿為歡度節日一般裝飾著花朵。晚餐菜餚精美。為這位老人,公爵夫人將頭腦中的全部本事部施展出來,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動人。主教代理官一開始以為,這一切不自然的作法無非是年輕女子尋個開心而已。然而,他這位親戚施展魅力的假魔術不時黯然失色。只見她忽而被驟然襲來的恐懼攫住,渾身顫抖,忽而側耳細聽。這時,若是他對她說:「你怎麼啦?」
「噓!」她就這樣回答。
到七點鐘,公爵夫人離開老人。她很快就回來了,但是衣著簡直就像她的貼身女僕要出門旅行一般。她要這位晚餐的客人為她作伴,挽起他的胳膊,一頭栽進一輛出租馬車裡。大約八點差一刻時,兩人已經抵達德·蒙特裡沃先生家門口。
這段時間裡,阿爾芒在反覆考慮這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我瞞著你,在你家呆了一會:我把我的信取回去了。
噢!阿爾芒,你我之間,不能這樣冷漠,就是仇恨也不應如此。如果你愛我,就請你停止這種殘酷的遊戲。你這樣會害死我的。過些時候,當你得知我是多麼愛你的時候,你會後悔的。如果不幸我對你理解錯了,你對我只有憎惡。憎惡既包含著蔑視,也包含著厭惡。那麼,我就沒有任何希望了:男人們一有了這兩種情感,是不會改變的。不論這樣想多麼可怕,畢竟可為我漫長的痛苦帶來一些安慰。你不會有朝一日感到悔恨的。
悔恨!啊,我的阿爾芒,但願我不要嘗到悔恨的滋味!我會不會造成你唯一的恨事呢?……不,我不願意告訴你,這會在我心中引起多麼劇烈的痛苦。我會活著,卻再也不能作你的妻子。我在意念中已經完全委身於你,現在我委身於誰呢?……委身於天主。是的,你曾經一度愛過的眼睛,再也不會看見任何人的面孔;但願天主的榮耀合上這雙眼睛!聽過你的聲音以後,我再也不會傾聽任何人的聲音;你的聲音最初是那麼柔和,而昨天又是那麼可怕,我一直覺得你的報復就發生在昨天。但願天主的話語耗盡我的精力!在天主的憤怒和你的憤怒之間,我的朋友,對我來說,將只有眼淚和祈禱。
你可能想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寫信,唉!請你不要怪我吧:在我永遠離開幸福的生活之前,我仍然抱著一線希望,我再次對幸福的生活發出一聲歎息。我現在處於極可怕的心境中。作出一項重要抉擇,使我的心靈感到平靜!與此同時,我仍然感受到暴風而最後的震盪。
在這場使我對你如此依戀的可怕戀愛中,你是在一個優秀嚮導的帶領下,從沙漠走向綠洲。我呢,我是拖著雙腳,步履艱難地從綠洲走向沙漠。你就是我的情的嚮導。我向幸福投過最後幾瞥,憂鬱感傷之情,惟有你,我的朋友,才能理解。也只有在你的面前,我可以自怨自艾而不臉紅。如果你使我如願以償,我會心花怒放;如果你無動於衷,我就會補贖我的罪過。總而言之,一個女子,希望帶著一切高尚的情感留在她心愛的人記憶之中,豈不是很自然的麼?噢!我唯一的親愛的人!讓你的心上人與她的信仰一起埋葬吧,你會覺得她的信仰是偉大的。你對我如此嚴厲,促使我三思。自從我真正熱愛你以來,我自認為並不像你設想的那麼有罪。請你聽聽我的自我辯護吧,這是我早就應該做的。你是我世間的一切,至少也應該給予我一刻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