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芒急忙轉過身去,以免看見心潮起伏、跪倒在地的公爵夫人。他說了一句話,三個朋友立即退了出去。諳熟沙龍生活的女子都懂得鏡子的作用。要急切瞭解阿爾芒內心活動的公爵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阿爾芒對他室內的大穿衣鏡沒有提防,讓人看到了迅速拭去的兩滴眼淚。公爵夫人的整個前途已在這兩滴眼淚之中。待他回過頭來準備攙扶起德·朗熱夫人時,見她已經站起,以為他仍然愛著她。她聽到蒙特裡沃堅定地向她道出下面一席話,不由得心跳不止。從前戲弄他時,她是很善於採取這種堅定態度的。
「我饒了你了,夫人。你可以相信我,今後,這一幕就如同根本沒有發生一樣。現在,讓我們互相道別吧!我希望,你從前在你的沙發上賣弄風騷時,是坦率的,今日在這裡感情迸發時,也是坦率的。永別了。我感到自己再也沒有信念了。說不定你還會折磨我,說不定你永遠是公爵夫人。而且……永別了,我們永遠也不會相互理解的。現在你希望怎麼辦呢?」他作出司儀的樣子說道,「回家去,還是返回德·賽裡齊夫人的舞會?我已使出我的全部本領顧全你的名譽。無論是你的下人,還是交際場上,都完全無法得知這一刻鐘工夫你我之間發生的事情。你的下人以為你在舞會上;你的馬車不曾離開賽裡齊夫人的庭院;也可以叫你的轎式馬車回到你自己公館的庭院裡。你願意上哪兒?」
「你的意見呢,阿爾芒?」
「阿爾芒已不復存在,公爵夫人。我們現在彼此已成路人。」
「那送我到舞會去吧,」她說道,她還很好奇,想再考驗考驗阿爾芒到底有多大本領。「一個在人間和地獄受苦,並且應該繼續在那裡受苦的女人,假如對她來說再也不會有幸福,就將她再拋進這個人間地獄中去吧!噢!我的朋友,儘管如此,我仍然愛你,就像你說的那些布爾喬亞女子那般愛你。我愛你愛到這種程度,如果你要我在舞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摟住你的脖子,我就這樣做。這可惡的人世,並沒有使我墮落。來吧,我年紀輕輕,而且剛剛變得更加年輕。是的,我是一個孩子,我是你的孩子,你剛剛把我創造出來。噢!不要將我逐出我的伊甸園吧!」
阿爾芒作了一個手勢。
「啊!如果我出去,那你讓我從這裡帶走點什麼東西,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以便今天晚上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說著,她抓起阿爾芒的便帽,卷在她的手帕裡……
「不,」她接著說下去,「我不屬於道德敗壞的女人那個世界。你不瞭解那個世界,所以你不能賞識我。你要知道,那個世界裡,有些女人委身於人,是為了幾個埃居;有的人是希圖饋贈。那裡一切都是卑鄙的。啊!如果你更喜歡一個地位比你低的女子,集對愛情的堅貞不渝與人格偉大於一身的女子,那我願作一個普通的布爾喬亞,一個女工。啊!我的阿爾芒,我們當中,有高貴、偉大、貞節、純潔的女子,而且,這些人嬌艷可愛!我多麼希望擁有全部貴族稱號,以便全部為你犧牲。不幸使我身為公爵夫人。我希望出生在國王寶座附近,那樣我為你犧牲,就什麼都不缺少了。那時,對你我會是妓女,對別人我會是王后。」
他聽著聽著,雪茄在嘴上浸濕了一支又換一支。
「你想走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他說道。
「可我願意留下……」
「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他說道。
「看,這支雪茄,沒放好!」她高叫道,抓起一支雪茄,將阿爾芒嘴唇沾過的煙草吞吃下去。
「你也抽煙麼?」他問她。
「喚!為討你喜歡,什麼事我不願意幹呢!」
「好啦,走吧,夫人」
「我聽從,」她哭著說道。
「要把你的臉蒙上,你一點不能看見從哪裡走過去。」
「我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芒,」她蒙上眼睛,說道。
「看得見麼?」
「看不見。」
他輕輕地跪在地上。
「啊!我聽見你了,」她說道,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充滿親切感情的動作,她覺得那種裝模作樣的嚴肅可以休矣。
他想親吻她的嘴唇,她湊上前去。
「你看得見,夫人。」
「我不過有些好奇罷了。」
「那你是一直在騙我了?」
「啊!」她說道,因為自己的高尚偉大不被人賞識而感到憤慨,「掀掉這方手帕,你牽著我走好了,先生,我絕不睜開眼睛。」
聽到這誠實的叫喊,阿爾芒確信她是誠實的,便牽著公爵夫人。她恪守自己的諾言,高尚地扮成盲人。蒙特裡沃慈父一般拉著她的手,帶著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一面仔細揣摩著她激烈跳動的心。真正的愛情如此突然地闖入這位女子的心房,使之止不住怦怦直跳。能這樣跟他講話,德·朗熱夫人很高興,她愉快地向他傾訴了一切,他卻依然不動聲色。公爵夫人用手對他進行試探,他的手卻毫無反應。
兩人共同走了一段路,最後,阿爾芒叫她一個人向前走。她向前走去,發現這出口大概很狹窄,阿爾芒為她遮住邊壁,以免與她的長裙摩擦。如此體貼入微,使德·朗熱夫人十分感動。這一舉動表露出他對她仍頗為愛慕。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便是蒙特裡沃的告別了,他再沒有說一句話,就這樣離開了她。公爵夫人感覺自己處在熱烘烘的氛圍中,便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德·賽裡齊伯爵夫人小客廳的壁爐前面。她首先關心的事,便是將凌亂的服飾趕快整理停當。她急速將衣裙理好,又使頭髮恢復了詩意。
「好嘛,我親愛的安東奈特,我們正到處找你呢!」伯爵夫人推開小客廳的門,說道。
「我到這兒來喘喘氣,」她說道,「客廳裡簡直熱得受不了。」
「還以為你走了呢!可是我哥哥龍克羅爾對我說,他看見你的下人還在等你。」
「我簡直精疲力盡了,我的親愛的,讓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說完公爵夫人便一屁股坐在她朋友的長沙發上。
「你全身發抖,這是怎麼啦?」
這時,龍克羅爾侯爵走進來。
「公爵夫人,我真擔心您出了什麼事情。剛才我看見您的車伕醉得像一攤泥。」
公爵夫人並不作答,她在仔細望著壁爐、大穿衣鏡,尋找著她所經之路的痕跡。剛才這可怕的一幕,賦予她的生命以另一種進程。經過了這一幕,再看到自己處於舞會的歡樂之中,她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她驀地全身劇烈顫抖起來。
「德·蒙特裡沃先生在這裡對我發出的預言,使我的神經大受刺激。儘管這不過是開個玩笑,我倒要看看,是否他的倫敦刀斧竟至會擾亂我的安睡。再見,親愛的。再見,侯爵先生。」
她穿過各個大廳,到處有人奉承她,向她阿諛獻媚,她心裡很不是滋味。受過奇恥大辱、如此微小的她,竟然是這裡的王后,她感到世界是多麼狹小!再說,與她真正熱愛的男子相比,這些男人又算什麼呢?有一段時間,她貶低了這位男子,現在他又恢復了無比偉大的品格,可是說不定此刻她又在過分地誇大了。她不由得瞧了一眼陪她前來的下人,見他睡得死死的。
「你沒有從這裡出去吧?」她問道。
「沒有,夫人。」
她上車時,果然發現自己的車伕酩酊大醉。在任何其他情況下,她都會心驚肉跳。然而生活中的激烈動盪搶走了恐懼的一般食糧。何況,她也平安無事地回到了家。她感到自己變了,全新的情感包圍著她。對她來說,現在世界上只有一個男子了。也就是說,從今以後,她只想對他一個人具有價值。雖然生理學家能夠根據自然規律迅速地給愛情下個定義,倫理學家想要將社會賦予它的各種引申意義都考慮進去,來解釋一下什麼是愛情,則相當為難。儘管各種異教邪說使愛情的教會四分五裂,依然存在著一條鮮明的直線將各種學說一清二楚地分開,各種爭辯都無法將這條直線弄彎。德·朗熱公爵夫人此刻陷入危機之中,正像幾乎每一個女子都會陷入這種危機之中一樣。準確地運用這條直線,便可以解釋這種危機。她還沒有鍾情,而是有一種狂熱。
愛情和狂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詩人、凡夫俗子、哲學家和天真幼稚的人,一直將二者混為一談。愛情具有情感的相互性,確信那種享受是任何事物都破壞不了的,快樂一貫相互交流,兩顆心完全心心相印,因而勢必排除了嫉妒。所以,佔有是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對愛情不忠,使人痛苦,卻不會使之離心離德。感情的熱烈或激動絕不忽強忽弱,而是持續不斷的幸福感。總之,神妙的氣息吹來,將嚮往之情擴展到無垠時間的始終,為我們將愛情點染成同一種顏色:生活有如晴朗的天空,是碧藍碧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