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位坐班房的兄長,為貧困或憤怒所驅使,只不過殺了一個人。而你!你毀了一個人的幸福,他最美好的生活,他最珍視的信仰。你那位兄長,完全是天真幼稚地等待受害者來到,由於怕上絞刑架,他身不由己地殺死了那個人。可是你呢!……你將女人失足的一切罪過堆壘起來用以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你把這個有耐性的人逐步加以馴化,以便更好地吞吃他的心肝;你用親熱的表示叫他上鉤;凡是能引他猜測、幻想、追求情愛歡樂的事,你一樣也沒有漏過。你要求他作出種種犧牲,你卻拒絕接受這些犧牲。你先讓他清清楚楚看見光明,然後弄瞎他的雙眼。
「何等令人讚歎的勇氣啊!這般的卑鄙無恥,對於被你嗤之以鼻的布爾喬亞女子,恐怕還是無法理解的高級享受呢!她們懂得獻身和寬恕,她們懂得愛戀和痛苦。她們堅貞不渝的偉大行為,使我們顯得渺小。隨著社會階層不斷升高,污泥濁水與社會底層完全一樣多,只是更加冷酷無情,並且鍍上了一層金而已。確實,要見識卑鄙無恥的頂峰,必須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高貴的姓氏、風流俊美的女子、公爵夫人的身上去尋找。要墮落到最低,必須居於最高。
「我心中所想,表達得很差,因為你給我造成的創傷,至今我還痛苦不堪。不過,請你不要以為我在怨天尤人!絕不是這樣。我的話絕非要表示還存在什麼個人的希望,也不包含任何辛酸。你要知道,夫人,我原諒你,而且這是相當徹底的寬恕,所以你身不由己來尋找它,絕對不會後悔……只是你大概還能欺騙與我一樣天真幼稚的心,我應該使他們免受痛苦。你給了我一點啟發,使我想到了一個伸張正義的主意。你在人間贖罪吧,說不定天主會寬恕你,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天主是鐵面無私的,他的打擊就要落到你的頭上。」
聽到這句話,神情沮喪、心痛欲裂的這個女人,熱淚盈眶。
「為什麼要哭呢?你應該忠於你的天性呀!你撕碎別人的心,望著這顆心的苦痛,卻無動於衷!好了,夫人,克制一些吧!我不能再痛苦了。別人會對你說,你給了他們以生命;我則無比快樂地對你說,你給了我以虛無。說不定你已經揣度到,我不屬於自己,我應該為我的朋友而生存下去;於是,我要同時忍受死亡的冷漠和生命的悲哀。你會有這樣的好心腸麼?你會像荒漠中的老虎一般,先撕裂一個傷口,然後去舔它麼?」
公爵夫人淚如雨下。
「還是節省些眼淚吧,夫人。如果我相信你的眼淚,這無非是向我挑戰而已。這是不是你的又一個花樣呢?你已經玩了那麼多花樣,人家怎能相信你還有什麼真誠的東西呢?從今以後,你身上任何東西都再也無法打動我的心了。我說完了。」
德·朗熱夫人站起身來,那動作既飽含高貴,又充滿謙卑。
「你有權嚴厲處置我,」她說道,一面向這位男子伸出一隻手。他沒有握這隻手。「你的話還不夠嚴厲,我該受這一懲罰。」
「我,懲罰你,夫人!可是,懲罰難道不就是熱愛麼?不要指望我身上還有什麼與感情相類似的東西。在我這一案件中,我可以成為起訴人和法官,判決人和死刑執行者。可是,我不!現在我是要盡一項義務,而絕不是實現報復的宿願。在我看來,最殘酷的報復,是蔑視可以進行的報復。誰知道呢!說不定將來我是你的消遣部長。從今以後,你要風度翩翩地穿上社會給罪犯穿上的可憐的號衣,說不定你也不得不像他們那樣規規矩矩。到那時,叫你愛吧!」
公爵夫人乖乖地聽著,這馴服再不是裝模作樣,也不是賣弄風騷。一陣沉默之後,她才開口講話。
「阿爾芒,」她說,「我似乎覺得,我是遵照對女子的全部貞潔要求才抵制情愛的。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種譴責來自於你。你掌握了我的全部弱點,將這些弱點說成是犯罪。情愛的種種樂趣會誘使我越過應盡的義務,到了第二天,我又會為走得太遠而氣惱、悔恨,這一點你怎麼能想不到呢?唉!這是無知犯下的罪過啊!我可以向你發誓,我的過失,我的悔恨,都同樣真誠。我的冷酷無情,比情意殷切流露出更多的愛戀。再說,你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我的心獻給了你,你還嫌不夠,你粗暴地非要得到我的肉體……」
「粗暴地!」德·蒙特裡沃先生高叫道。他內心想道:「如果陷進這些字眼的爭論中去,我就完了。」
「是的,你來到我家,就像走進一個品行不端的女人家中一樣,毫不尊重別人,沒有一絲愛情的關切。難道我沒有權利考慮考慮麼?我進行了思考。你舉止不當可以原諒,因為這是出自愛情。讓我相信這一點,並且在我心中證明你有道理好了!你看!阿爾芒,今天晚上,就在你預言我大禍臨頭的那一時刻,我還相信我們會幸福的。是的,你已經多次向我證明,你品德高尚,性格高傲,我對你的品格充滿信心……我已經整個屬於你了,」她俯身湊近蒙特裡沃的耳邊,補充一句,
「是的,我有一種莫名的願望,要讓一個飽經磨難的男子得到幸福。如果非要找個制服我的人,我也要找一個偉大的男子。我越是感到自己地位高貴,就越不想屈就。就在你向我指示死亡的那一刻,我仍然對你滿懷信心,預見到充滿愛情的生活……。沒有善意,就沒有力量。我的朋友,你太強太有力了,對於一個熱愛著你的可憐的女子,你是不會心懷惡意的。如果我錯了,難道我不能得到寬恕麼?難道我不可以補救我的過失麼?在愛情上悔恨是招人喜愛的,我願意討你喜愛。每一個女人,在她與人結為終生之好時,對這種你們可以輕易拋棄的關係感到沒有把握、擔驚受怕、羞澀難言,豈不是十分自然的麼!又怎麼能惟獨我一個人與她們想法不同呢?你將我與那些布爾喬亞婦女相比,說她們有獻身精神,但是她們也抗爭。我進行了抗爭,就遭到如此下場……我的上帝啊!他根本聽不進我的話!」她中斷話頭,高叫道。
她絞著雙手,喊道:「我愛你!我是你的!」
她跪倒在阿爾芒面前。「是你的!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獨一無二的主人!」
「夫人,」阿爾芒說道,想換她起來,「安東奈特再也救不了德·朗熱公爵夫人了。對這兩個人,我一個也不再相信了。即使你今天委身於我,說不定明天你又會拒絕。無論是天國,還是塵世,都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向我保證你對愛情的美好忠誠。信誓旦旦屬於往事。我們已經沒有往昔了。」
這時,火光閃爍,是那麼明亮,公爵夫人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望望門簾,她清清楚楚地又看見了那三個蒙面人。
「阿爾芒,」她說道,「我不想低估你。那邊怎麼會有人呢?你們準備怎麼樣對付我呢?」
「對於即將在這裡發生的事,這些人和我本人一樣,都會守口如瓶,」他說道,「你只消將他們看作是我的左右臂和我的意志好了。其中有一個人,是位外科醫生……」
「一個外科醫生,」她說道,「阿爾芒,我的朋友,惴惴不安是最難以忍受的痛苦。你說吧,告訴我,你們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們無需索取,我送給你們……」
「那你是沒聽懂我的話嘍?」蒙特裡沃反唇相譏,「我不是跟你說了要伸張正義麼?我馬上,」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塊鋼,冷冷地補充道,「給你解釋一下對你作出的決定,以消除你的疑慮。」
他把已接在一桿鋼釬頭上的洛林十字拿給她看。
「我的兩位朋友此刻正在燒紅一個與這一模一樣的十字。我們要把它烙在你的額頭上。在這兒,兩眼中間,好叫你無法用珠寶首飾遮住,這樣你也無法避免人們的詢問。總之,從前烙在你苦役犯弟兄肩膀上的恥辱標記,你將要帶在額頭上。痛苦是小事一樁,我擔心的是歇斯底里發作或者進行抗拒……」
「抗拒,」她快樂地拍著手,說道,「不,不,此刻我願意看見整個地球上的人都聚集在這裡。啊!我的阿爾芒,烙吧,快點給你的心上人打上標記,就像屬於你的一個可憐的小玩意兒一樣!你曾要求我的愛情要有所表示,現在,豈非一切表示都在其中麼!啊!在你的報復中,我看到的只是寬宏大量和諒解,只是永恆的幸福……待你如此將一個女子定為你所有之後,待你有了身上帶著你的紅色數字的女奴之後,你就再也不能拋棄她了,你將永遠屬於我。你把我與人間隔離,你就要肩負起我的幸福,否則你就是個懦夫,而我知道你的心靈高尚、偉大!鍾情的女子也總是給自己打上標記的。來吧,先生們,請進來,打標記吧,給德·朗熱公爵夫人打上烙印吧!她從此永遠屬於德·蒙特裡沃先生了!快進來吧,全部進來,我的額頭比你們的烙鐵更火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