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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巴爾扎克

  有一種還不為人熟知的偉大人物,相當曠達,蔑視顯赫的聲名,生活著卻並不將生命看得過重,因為他們在生活中無法充分施展他們的力量,或將他們的情感全部揮灑出來。德·蒙特裡沃就是這種人。人家敬畏他,卻並不怎麼喜歡他。我們爬得比別人高,人們完全可以允許;但如果我們不將自己的人格降到他們那麼低,他們是永遠不會原諒的。所以,人們對性格堅強的人,不能不懷著幾分仇恨和恐懼。對他們來說,別人過多的榮譽是對他們一種無言的指責,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他們都不能寬恕。

  楓丹白露告別之後,蒙特裡沃雖然是貴族,而且有頭銜,也降為半薪。他堪稱典範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對帝國雄鷹發下的誓言,在國防部盡人皆知;使國防部感到恐懼。百日時期,他被任命為近衛軍上校,並留在滑鐵盧戰場。他受了傷,滯留在比利時,沒有參加盧瓦爾河戰役。到了復辟時期,王國政府不願承認百日時期授予的軍銜,於是阿爾芒·德·蒙特望沃離開了法國。

  他天生敢干敢闖,見解高超,直到此時,戰爭風雲已使他的高超見解得到了充分發揮。天性和高超的見解指引著他,他對各種大有用處的計劃又具有天生的熱情,於是蒙特裡沃將軍乘船遠航,計劃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為人所知的部分,特別是非洲腹地。這些地區如今引起了學者們多麼大的關注!他的科學探險為時漫長,卻很不走運。

  他早就收集了不少寶貴的資料,準備用來解決當時人們熱切探求的地理問題或工業問題。他克服了重重障礙,一直到達非洲的心臟。由於叛賣,他落入一個野蠻部落之手。他被劫掠一空,淪為奴隸,在沙漠中輾轉兩年之久,隨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所受的欺凌虐待,更甚於殘酷無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動物。他體力充沛,意志堅強,使他經受住了被俘期間的一切暴行。他奇跡般地逃走,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抵達法屬殖民地塞內加爾時,他已經氣息奄奄,滿身襤樓,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記憶了。他長途跋涉的大量花費,對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發現及所作的觀察,全都付諸東流。只消舉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對他遭受的痛苦有個概念:一連數日,他充當奴隸的那個部落首領的孩子們作遊戲,以他的頭作為目標,從老遠的地方投擲馬骨頭,要骨塊停在他頭上,以此為樂。

  蒙特裡沃於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產,沒有保護人,他也不想尋找一個保護人。他寧願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別人乞求什麼。哪怕是求人家承認他的既得權利,他也不肯。災難和痛苦進一步磨煉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細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慣於在我們稱之為良心的這個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嚴。這就使得他對表面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賦予一定的價值。

  不過,他與巴黎最重要的學者和幾位教育程度很高的軍人都有交往,於是人們得以瞭解他的長處及他的冒險經歷。被俘、出逃的奇險情節,長途跋涉出人意料的情景,都證明他是那樣頭腦清醒,機智靈活,勇敢無畏,於是他不知不覺地贏得了一時的名氣。巴黎的沙龍中充滿了這種曇花一現的人物。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如果他想讓這種名氣永久化,則要花費無窮的力氣。

  這年年底左右,他的地位突變。從貧窮變為富有,或者說,至少從外表上看,他享有富裕的一切好處。王朝政府為了加強軍隊,正極力使軍功卓著的人歸順,對前軍官作了某些讓步。這些人的剛直不阿和為人所熟悉的堅毅性格,都可以保證他們會忠心耿耿。德·蒙特裡沃先生又被安置在軍界,恢復了軍銜,拿到了補發的薪響,並進了王家近衛軍。這些好運一個接一個地降臨到德·蒙特裡沃身上,他自己並不曾提出半點要求。他的一些朋友代他進行了私人奔走。如果要他親自去,他肯定會拒絕的。

  此後,他一反往常,發生了突變,他出入上流社會,受到歡迎,到處受到高度敬重。他似乎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結局。但是他身上,一切都在內心進行,外表上毫不顯露。在社交場合,他顯得嚴肅而內向,沉默而冷淡。他之所以獲得很大成功,正是因為與充斥巴黎沙龍的大群司空見慣的面目相比,他是那麼獨具一格,委實新鮮。他的話語,與孤獨者或野蠻人的語言一樣,十分簡潔。他的靦腆被視為高超,十分討人喜歡。他成了非同尋常而且頗為偉大的人物。

  他越是避開女人們巧妙的阿諛奉承,避開她們迷惑最堅強有力的男子,腐蝕最不肯屈服的頭腦的伎倆,她們便越是普遍一致地愛上這一獨特的性格。德·蒙特裡沃對這類巴黎式的小小滑稽表演一竅不通,他的心靈只能與美好情感的響亮震顫相呼應。如果不是他的冒險經歷及他的生活具有詩情畫意,如果沒有過獎的人在背後給他捧場,如果不是他將要垂青的女子會得到自尊心的勝利,他很快就會被丟在一邊了。所以德·朗熱夫人的好奇心既強烈又很自然。說來也巧,這位男子前一天就已引起她的興趣,因為頭一天她聽人講述過德·蒙特裡沃克生旅行中的一幕。那一幕對女人活躍的想像力來說,是會產生極深刻的印象的。

  第三章

  一次,德·蒙特裡沃先生向尼羅河源頭作徒步旅行,途中與他的一個嚮導發生了可見之於旅行年鑒的、最不同尋常的一場爭論。他要穿過一處沙漠。要抵達他想探家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嚮導能帶他去。直到那時為止,還沒有一個旅行家得以進入該地區的這一部分。這位勇敢無畏的軍官推測,到那裡去可能為若干科學上的問題找到答案。他不顧當地老人們和他的嚮導的勸阻,決心進行這次令人膽戰心驚的旅行。聽說要克服聞所未聞的困難,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氣。

  他渾身是膽,清晨就出發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黃沙上,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此乃地面鬆動所引起,彷彿每走一步,土地都從腳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須黎明時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嚮導已經向池許下諾言,說中午前後將他帶到這次旅行的目的地。這一諾言給他增添了勇氣,使他又有了勁頭。他不顧身體不適,繼續趕路,有時不免咒罵幾句科學。但他羞於在嚮導面前抱怨呻吟,於是將痛苦勞累隱瞞起來,不吭一聲。他們已經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這時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雙腳鮮血淋漓,就問是否快到了。「過一個鐘頭就到,」嚮導回答他道。阿爾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堅持一小時的力量,繼續前進。

  時間一點點逝去,他甚至在遠處地平線上,與大海水平線一樣廣闊的沙漠地平線上,也望不見棕櫚樹和山巒。高山的峰巒應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標誌。他停下腳步,威脅嚮導,拒絕繼續向前,斥責他謀害性命,欺騙了他。後來,氣憤和疲勞的淚水從他火紅的雙頰上流下。一走起來,腳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來。沙漠的乾渴似乎將他的喉嚨粘在一起了。

  嚮導一動不動,帶著譏諷的表情聽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東方人那種麥面看去極為淡漠的神情,觀察著沙原難以覺察的起伏。這沙幾乎是烏黑的,彷彿變暗的金子。「我搞錯了,」他冷冷地說道,「我還是很久很久以前走過這條路,現在已經辨認不出綜跡了。方向倒不錯,不過還得走兩小時。」「這個人言之有理,」德·蒙特裡沃先生想道。於是他重又上路,勉強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條線似乎將他與非洲人連結在一起,彷彿一個判了死刑的犯人無形中與劊子手連結在一起一般。

  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法國人花去了他最後的幾滴精力,天際仍然明淨如洗,既看不見棕桐樹,也看不見山巒。他再也沒有力氣喊叫和呻吟,於是躺在沙漠上準備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見了也要心驚膽戰,他似乎宣告著:他不想一個人單獨死去。他的嚮導,像一個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報以平靜而充滿強大力量的一瞥,任憑他躺在荒沙上,細心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以使自己能及時躲開受害者的絕望行動。

  最後,德·蒙特裡沃先生又有了點力氣,發出最後的詛咒。嚮導走到他的身邊,定睛望著他,令他住口,對他說道:「不是你自己,不聽我們勸告,非要到我帶你去的地方去嗎?你怪我騙了你:我要是不騙你,你根本就到不了這裡。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這就告訴你:我們還要走五個小時,而且我們再也無法原路折回。你心裡琢磨琢磨,如果勇氣不足,我的匕首就在這裡。」他對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這使德·蒙特裡沃先生大為驚異。他不願意甘居於一個野蠻人之下。他從歐洲人的驕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氣,重新站起身來,跟隨他的嚮導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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