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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巴爾扎克

  她感到深深受到冒犯。她的性格中有一個可怕的優點,就是當她的女性虛榮心、自尊心、可能還有她的美德不被賞識,隱隱地受到傷害以後,她永遠不會饒恕這種冒犯。侮辱是公開的,女人樂於將它忘記,因為她可以利用這種機會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來,說明她是寬大為懷的女人。但是女人從不寬恕形式隱蔽的冒犯,因為她們既不喜歡卑劣的行為,也不喜歡隱蔽的美德和愛情。

  德·貝裡公爵成婚之際(在一八一六年),大宴賓客時,德·朗熱公爵夫人的處境就是如此,雖然還為世人所不知,她自己也未加考慮。那時節,宮廷和聖日耳曼區已經擺脫了奄奄一息的狀態和謹慎克制的態度,真正開始了使王政復辟時期政府受害不淺的窮奢極欲。

  那個時期的德·朗熱公爵夫人,也許出自心計,也許由於虛榮,每次在上流社會出現,身邊必有三、四位姓氏和財產都與眾不同的女子簇擁或陪伴。作為時裝王后,她在宮中有自己的梳妝女官。這些梳妝女官們在其它場合則照搬她的舉止和才氣。這幾個人她選得很巧妙,是專門從不諳宮廷內幕、也尚未進入聖日耳曼區核心的幾個人當中挑來的。當然這些人也企圖爬上核心地位,無非是權德(權德為天主教九品天神中的二品天神)想擢升到神座附近,進而躋身於人稱之為「小朝廷」的上層上品天神權勢之列罷了。

  德·朗熱公爵夫人將自己擺在這樣的地位,更加有權有勢,更能左右形勢,自身更加安全。她的「女官們」保護著她不受誹謗,幫助她扮演時髦女子的可惡角色。她可以任意嘲弄男人,嘲弄激情,煽起他們的慾望,接受每個女性賴以生存的來自男子的慇勤和敬意,自己卻毫不動心。在巴黎和最上層社會中,女人也總歸是女人。她靠頂禮膜拜、阿諛奉承、地位顯要生活。最貨真價實的美貌,最令人讚歎不止的姿容,如果得不到賞識,便一文不值。有了情人和諂媚的話語,才足以證明她的魅力。沒有聲望的魅力算什麼呢?毫無價值。請你設想一下,一位最風流俊美的女子,孤單單呆在客廳的角落裡,她肯定是非常憂傷的。

  一個女子置身於豪華的社交場合之中,常常無法只在一顆心中成為幸福的主人,於是她希望統治每一顆心。巧妝打扮,裝模作樣,賣弄風騷。這一切都是專門為聚在那裡的最無能的男性準備的:沒有才氣的花花公子呀,唯一的優點就是長相漂亮的男人呀,為這種人每個女人都寧願一無所獲而失足。其實這些人是名副其實的鍍金木製偶像,雖有少數例外,大都既無投石黨運動時期小頭頭的經歷,也沒有帝國時代英雄的偉大光榮稱號,更不具備他們祖輩的才智和風度,他們卻要「不付代價」地成為這類人。他們象法國一般青年那樣勇敢,如果他們有機會接受考驗,大概也很機敏。然而在執政的一般老朽擺佈之下,他們只能一事無成。這是一個冷漠的、庸俗的、毫無詩意的時代。大概一次復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變成一代王朝吧!

  十八個月來,德·朗熱夫人一直過著這種空虛的生活,填塞生活的內容便是舞會,為舞會而進行的拜訪,無目標的勝利,一次晚會上便完成了從誕生到死亡全過程的轉瞬即逝的愛情。當她走進一間沙龍,所有的目光都齊集在她身上,她得到阿諛奉承的話語,飽含熱情的表示,她自己也用手勢和目光鼓勵著這一切,但是這從來無法達到比表皮更深的地方。她的語氣,她的舉止,她身上的一切都有權威的作用。她生活在一種狂熱的虛榮持續不斷的享受之中,使她飄飄然,昏昏然了。她與人交談時,能談到一定的深度;她傾聽著一切,可以說心靈的表面受到侵蝕。回到家以後,想起她嘲笑的事物,某件醜聞,她常常羞紅了臉。

  在她與人爭論她根本一竅不通的愛情理論問題和現代激情之間的細微差異問題時,醜聞的某些細節幫了她的忙。多少自鳴得意的虛偽女人會對她說長道短啊!女人之間雖然能夠無話不談,但是說起來的時候卻會漏掉許多,比男人們曲解的還要厲害。有一陣她明白了,惟獨其美貌、才智都能得到普遍承認的女人,才算是有人愛。丈夫能證明什麼呢?只不過證明,這個女子還是少女的時候,或者有許多陪嫁,或者很有教養,母親行為正當,或者她本人能滿足男人的野心,如此而已。而情夫則是女性個人完美無缺的固定綱領。

  德·朗熱夫人年紀輕輕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一個女人可以公然地讓人愛上,而自己表現出並不是愛情的同謀,並不贊成這種愛情,只用最菲薄的愛情特許權來使人滿足一下。不止一個假正經的女人向她透露過表演這種危險把戲的伎倆。所以公爵夫人有向她獻慇勤的一幫子人,而崇拜她或向她獻慇勤的男人數量之多,便是她品德的保證。

  在招待會、舞會、晚會上,她自始至終賣弄風騷,笑容可掬,施展迷人的本事。然後,幕一落,她又變得孤獨、冷漠、毫不在乎。到了第二天,她又恢復了活力,去享受另外的同樣膚淺的激動了。有兩、三個青年人完全上了鉤,真心愛上了她,她卻完全無動於衷地耍弄他們。她心想:「嘿!有人愛我,他愛我!」這一信念對她已經足夠了。一個吝嗇鬼,只要知道他的任何心血來潮的慾望都能得到滿足,也就興高采烈了。她與這種吝嗇鬼極為相似,可能她甚至還未發展到有慾望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來到一位好友德·封丹納子爵夫人家。這位子爵夫人是她地位低微的敵手之一。這些敵手對她恨之入骨,表面上卻表現得熱情友好,到處陪伴著她:這是一種每個人都必須嚴加提防的子彈上膛的友情,其間傾吐的知心話皆十分巧妙地加以保密,有時卻十分惡毒。她以深知自己微笑價值的女人那種自然的態度,頻頻向人們遞送過去保護性的、充滿柔情的或高傲的輕微致意。她的目光落在一個男子身上。這個人她根本不認識,但是他臉膛寬闊,表情嚴肅,使她驚訝不已。一見他,她便感到與恐懼情緒相當類似的一陣激動。

  「親愛的,」她向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問道,「這個新來的人是誰?」

  「這人你肯定聽說過,是德·蒙特裡沃侯爵。」

  「啊!是他呀!」

  她拿出單眼鏡,放肆地打量地,如同端詳一幅只能任人觀看,而不能反過來端詳你的畫像。

  「給我介紹一下,說不定他是個有趣的人物。」

  「沒有誰比他更憂鬱陰沉、令人厭煩了,親愛的。不過他倒是位風雲人物。」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先生那一陣不知不覺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巴黎需要轉瞬即逝的偶像,讓人能愛戀上幾天,以便滿足其迷戀和矯揉造作的熱情。巴黎每每階段性地受到這種激情的折磨。比起這種偶像來,德·蒙特裡沃先生倒是更值得引起大家的興趣。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是德·蒙特裡沃將軍的獨生子。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將軍是高尚地為共和國服務的「前貴族」之一,在諾維戰死在儒貝爾(法軍元帥)身邊。由於波拿巴的關心,他的遺孤被送進夏隆軍校,並與其他幾個戰死疆場的將軍子弟一起,受到法蘭西共和國的保護。從這個學校畢業時,他沒有任何地位。他進了炮兵部隊,楓丹白露災難降臨時(指一八一四年拿破侖退位),他還只是個營長。

  阿爾芒·德·蒙特裡沃所屬的部隊並沒有給他提供多少晉陞的機會。首先,較之其他兵種,他們的軍官數目極為有限;其次,炮兵部隊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的見解、慣於思考的博學人士雲集使皇帝產生的恐懼心理,為他們大部分人的晉級設置了障礙。所以,與一般規律相反,升到將軍銜的軍官並不都是軍隊中最優秀的人,只有才子平庸之輩才讓人不太擔心。炮兵在軍隊中是一個特殊兵種,只在戰場上才屬於拿破侖。

  除了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釋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官運上的延誤以外,也還有其他與他本人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於以拿破侖為中心的巨大風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沒有任何關切的東西,準備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經習慣於只憑自重和義務感去生活。和所有靦腆的人一樣,他一般總是默默無言。但是他的靦腆絕非由於缺乏勇氣,乃是一種羞恥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虛榮的外露表示。他在戰場上的勇敢無畏絕非假充好漢。他統觀一切,能夠冷靜地向他的下屬發出切實的指令,迎著炮彈往上衝,當然也適時地彎下身去躲過炮彈。他心地善良,但他的舉止使人覺得他高傲而又嚴厲。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數學般的精確、嚴密,無論是對某一職務應盡的職責,還是一件事情的結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虛作假的花樣。他不能忍受任何可恥的事物,也從不為自己要求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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