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小時過去了,德·蒙特裡沃先生還是一無所見。他垂死的目光轉向嚮導。這時,努比亞人將他舉在自己肩上,讓他高出平地數尺。他看見百步開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綠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絢麗的彩之中。他們距離一個彷彿巨大無比的花崗岩層的地方已經不遠,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層下面,如同深埋著一般。阿爾芒覺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嚮導,這位智慧和勇氣的巨人,將他背起,走過花崗岩上蹤跡難辨、灼熱平
滑的小徑,完成了他這一樁忠誠效勞的大業。德·蒙特裡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獄,另一面,則是沙漠中最美麗的綠洲這一地上天堂。
這一富有詩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給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當她聽說這個人就是她夢中與之相見的德·蒙特裡沃侯爵時,更加震驚。在夢中,她和他一起置身於荒漠之中滾燙的黃沙上,他是她噩夢的伴侶。對具有此類天性的女子來說,這難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悶的先兆麼?
沒有一個男子比阿爾芒更具有他那種性格的面部特徵,也沒有一個男子能像他那樣恰好使別人眼光困惑不解。他頭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徵是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將面龐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憶起克雷伯爾將軍。他剛勁有力的額頭,面部的輪廓,勇敢而鎮定的目光,突出的線條所表現出的蓬勃朝氣,都使他與克雷伯爾將軍十分相像。他身材不高,上身寬闊,肌肉發達,而如雄獅。走起路來,他的姿態,他的步履,每一個最細小的動作,既表現出難以名狀的使人敬畏的一種有力量的關全感,也表現出某種專橫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麼都不能違背他的意志。不過,他也像一切強有力的人一樣,談話和顏悅色,禮儀簡單,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緊要關頭,人變得鐵面無情,決心堅不可摧,行動起來兇猛可怕時,上述一切優點大概都該消逝了。細心的觀察家可以見到,他嘴角雙唇相連的地方常常翹起,這表明他愛好嘲諷譏刺。
德·朗熱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這個人需要付出什麼樣的臨時代價。就在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裡沃先生,好把他介紹給她的那一小會工夫,她已經決定要讓他成為自己的一個情夫,並且要將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愛戀自己,並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風騷。這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純屬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維加或者卡爾德隆,就是用這種材料寫成了《花匠的狗》(劇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極為高傲,雖內心愛上了自己的秘書卻拒絕了他。秘書追求別人的,她又十分氣憤)。希望這個男人不屬於任何女人,卻並沒有設想自己要屬於他。
德·朗熱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賣弄風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質,她所受的教育又使這些素質更加盡善盡美。女人們羨慕她,男人們愛戀她,都有道理。能激發起愛情、能證明這愛情出於自然,能使愛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樣也不缺少。她那種美貌,她的舉止,她的言談,她的姿態,相輔相成,構成一個整體,賦予她一種天然的風韻。在女人身上,這種天然的風韻似乎就是意識到自己的魔力。
她體態勻稱,過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動作,這是唯一可以責備她的矯揉造作之處。從最細小的一個手勢,到她語句的特殊結構,到她遞送秋波時那種虛假的勁頭,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諧。她面部的主要特徵是秀麗端莊,她那完全法國式的豐富表情也破壞不了這秀麗端莊。這種變幻不定的態度對男子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脫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頭時,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婦。確實,在她富於豪情的大膽目光中,在她嬌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談的風度中,都萌發著愛情的全部歡樂。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際花的一切品質。她的宗教信仰無論怎樣否認這一點,都無濟於事。有誰在一次晚會上坐在她身邊,定會感到她一會兒快樂,一會兒憂鬱,那快樂和憂鬱卻一點不像是裝出來的。
她會隨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輕蔑冷淡、放肆無禮或過分自信的樣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實也的確如此。處在她的地位上,沒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輕自賤去心懷惡意。有時,她交替地表現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溫柔動人,後來又冷酷無情,令人心碎。不過,為了很好地將她描繪出來,難道不需要將女性的全部優缺點都集中起來麼?總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樣,就能怎樣;她希望日已顯得怎樣,就能顯得怎樣。她稍嫌過長的面孔頗有優美動人之處,纖巧細膩,使人想起中世紀的女性面容。她的膚色蒼白中略帶粉紅。可以說,她身上的一切都有過分嬌嫩的缺點。
德·蒙特裡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讓人將他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熱公爵夫人按照這種人的習慣接待他,既沒有向他提出一人串問題,也沒有向他說一大堆恭維話,而是表現出頗含敬意的風雅。這種態度往往使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感到高興,因為在男子身上,出類拔萃就意味著有些直覺,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東西。她表現出某種好奇,是通過眼神;她進行恭維,是通過她的舉止;她施展出那種以溫言款語取悅於人的本領,這一套她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過她的全部談話,在某種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還有一個「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們聊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在這過程中,只有語氣和微笑賦予字眼以一定意義。
談了半小時以後,德·蒙特裡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辭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個意義明顯的手勢,表示挽留。
「先生,」她對他說道,「能與您稍談片刻,我十分高興。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使我敢於邀請您光臨寒舍。我擔心這樣侵佔您的時間,是否過於自私。如果我有幸使您樂於這樣做,每天晚上十點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講這幾句話時,語氣是那樣嬌媚,德·蒙特裡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請。當他又投身於與女客保持一定距離的男客群中的時候,好幾位朋友都為德·朗熱公爵夫人對他表示如此非同尋常的歡迎,而半開玩笑、半正經地向他祝賀。這一艱難而著名於世的征服,肯定已經完成,而光榮是屬於近衛軍炮兵的。巴黎的沙龍中,人們特別喜歡消遣取樂,冷嘲熱諷從來不能持久,所以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華。這一題材,一旦被採用,在巴黎的某沙龍中,會激起多少善意或惡意的戲言,那是不難想像的。
這些無聊透頂的事,使將軍無意中十分得意。從他所在的位置上,許許多多朦朦朧朧的念頭將他的視線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認,在以其美貌誘惑過他視覺的所有女子當中,沒有哪一個比得上她;法國最豐富的想像力之期望於一個情婦的美德、缺陷和優美和諧,在哪一個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現得如此完美。一個男子,不論命運將他置於何種地位,當他在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會地位三方面的完美統一,從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願以償的時候,有誰不曾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呢?即使這不是愛情的根由,這種幻想的完美,毫無疑問也是情感的偉大原動力之一。上一世紀的一位精深的倫理學家曾說過,沒有虛榮,愛情便是一個正在康復的病人(這是尚福爾的名言,原文是這樣的:從愛情中將自尊心拿掉,實在剩不下什麼東西;一旦去掉虛榮心,那就是一個身體軟弱、步履艱難的正在康復的病人)。
當然,無論對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愛的人高超出眾的地方,便是我們快樂的源泉。確信我們的自尊心永遠不會為所愛的人兒感到痛苦;他(或她)心靈高尚,永遠不會被輕蔑的一瞥留下傷痕;相當富有,其富麗堂皇的程度,甚至可與曇花一現的財閥相匹敵;才思敏捷,從來不會被狡猾的戲言所羞辱;風流俊美,可與全體同性的人相媲美。即使不說這就是一切,難道這不也是極其重要的麼?這些考慮,一個男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個女子,在將這一切優點啟示給他的同時,又在初戀的前景中,向他展示出變幻無窮的嬌媚情趣,天真無邪的靈魂所具有的質樸純潔,賣弄風情女子衣著的千百褶痕,情愛的各種風險,這難道不會使最冷漠的男子動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