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實行憲政的初期,很少人捉摸得著國家預算裡的那些太平區域,只有狡黠的寵臣能夠在這裡攫取到等於已取消的修道院管區的肥缺。德·封丹納伯爵先生早先是以從未讀過大憲章自傲的,而且對於那些貪婪鑽營的朝臣表示憤怒,現在他也趕緊表白自己和王上一樣,完全瞭解代議制度的精神和策略。
不過,雖然他的三個兒子都有穩固的前程,雖然有四個官職加起來的優厚收入,由於家庭人口眾多,德·封丹納先生一時還未能輕而易舉地恢復他的全部家業。三個兒子固然有了充分的功名、王恩和才幹,然而他還有三個女兒。他害怕過多的要求會引起王上的厭煩,因此只向王上提起這三個待嫁的處女中的第一個。王上本著好事做到底的精神,開口作伐,把德·封丹納的長女許配給稅務局長普拉納·德·博德裡。王上說這句話雖然不花一文本錢,但是這句話的價值抵得上萬貫家財。有一天晚上王上心情不快,聽說伯爵還有第二個女兒,便微微一笑,把她許配給一個出身微賤,然而新近被封為男爵的有錢而且有才幹的年輕法官。
過了一年,老旺代黨人又向王上提起他的第三個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王上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回答:Amicus Plato,sed magis amica Natio。(拉丁文:我愛柏拉圖,我更愛我的國家。意思是:你的事情很重要,然而也要這件事符合國家的利益才行)幾天之後,王上寫了一首他自稱為「諷喻詩」的四行詩,贈給他的「朋友封丹納」,嘲笑他那麼湊巧,正好生了三個女兒,成了「三位一體」的形式。如果史家的話可信,王上還是從這三個仙女名字構成一體上找到這句俏皮話的。
「但願陛下能將這首『諷喻詩』改為『賀婚詩』,」伯爵說,想把事情導向對自己有利的方面。
「就算我找到詩韻,我也找不到理由,」王上粗暴地回答。人家拿他的詩來開玩笑,即使是最輕的玩笑,他也不能容忍。
從這一天起,君臣間的關係就不像以前那麼良好了。國王們喜歡跟人鬧彆扭,其程度超過一般人的想像。伯爵的第三個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像所有排行最幼的孩子一樣,被所有的人寵壞了。這位愛女的婚姻是最難締結的,因此王上的冷淡態度,就更增加了德·封丹納的煩惱。要明白這些困難,必須將伯爵的家庭內部情況加以說明。
第二章
伯爵居住在富麗堂皇的公館裡,開支向公家報銷。愛米莉在伯爵的采邑里度過了她的童年,吃得好,穿得好,享盡了童年的幸福;她的每一句話,她的姐姐、哥哥、母親,甚至父親,都當作聖旨奉行。所有的戚都溺愛她。她達到懂事的年齡時,正是家庭最走運的時候,因此她繼續享受人生的幸福。巴黎的富貴榮華,在她的眼中是當然的享受,就像童年時代父親的采邑中有茂盛的花果和鄉間一切設備供她享受一樣。從小時候起,她的一切愉快的意願從來沒有得不到滿足,到了十四歲,她投身於社交界的漩渦時,也同樣看到人人對她俯首帖耳。
在幸福裡生長,她逐漸養成享受的習慣:講究的服飾,金碧輝煌的沙龍,富麗堂皇的車馬,正和那些真心的恭維,或假意的奉承,以及宮廷的盛會和榮華一樣,對她已成為不可缺少的東西。和大多數被寵環的孩子相同,她用暴君的態度對待寵愛她的人,用嬌媚的態度對待冷淡她的人。她的缺點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日益發展,她的雙親不久就要為著這種有害的教育而自食其果。
德·封丹納先生位居顯要,每次舉行宴會,總能招引許多青年男子到來,而愛米莉到了十九歲年齡,還不想從這些青年中挑出一個夫婿。她的年紀雖輕,而在社交界,卻能毫無拘束地享受一個婦女所能享受的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像帝王一樣,沒有一個朋友,但是到處都成為恭維的對象,對於這種恭維,即使一個品質比她好的人,恐怕也難以抵擋。她的眼波一轉,就能在一顆最冷淡的心中喚起愛情,因此,任何一個男人,即使是個老頭子,也沒有勇氣來反對她的意見。
和她的姐姐們比較,她的父母花了更多的心血來培養她,她的繪畫相當不錯,能說意大利語和英語,鋼琴彈得無比的好;她的歌喉受過許多名師訓練,使她唱起歌來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既聰明又具有文學修養,好像為了證明馬斯卡裡爾的話:「高貴的人一生下來就懂得一切。」她能夠毫無困難地談論意大利派、荷蘭派、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代的繪畫;信口開河地批評古今文學作品,而且用尖酸刻薄的語句突出一部作品的缺點。對她傾倒的人群,信服她的每一句簡單的話,就如土耳其人信服蘇丹的聖旨一樣。
她在淺薄的人們中炫耀自己;對於學問高深的人們——她的狡黠本性使她能認出他們——她就盡量施展她的無限嬌媚,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逃過他們對她的深入觀察。她的迷人的外表象一層漆一樣遮掩著一顆無憂無慮的心,遮掩著少女們常有的那種以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瞭解她們的卓越心靈的成見,遮掩著由於家庭出身和自身的美麗而產生的驕傲。她的心靈還未受到愛情的激烈情緒的侵襲,因此她將青春的熱情全部傾注在對身份和門第的熱愛上,對平民階級表現出極端的輕蔑。她對新封的貴族也非常不遜,竭盡心力使她的父母能和巴黎聖日耳曼區那些著名的家族並駕齊驅。
愛米莉的這些思想感情並沒有逃過德·封丹納先生善於觀察的眼睛,他的兩個長女結婚時,德·封丹納便受夠了愛米莉的冷嘲熱諷。這位老貴族把長女嫁給稅務局長,次女嫁給新近才晉封為男爵的官員。稅務局長雖然也享有一些繼承下來的貴族領地,但是姓名前面並沒有作為貴族標誌的那個「德」字,有那麼多人擁戴王上正是為了這個「德」字;新封的男爵也太新了,使人忘不了他的父親曾經做過木柴買賣。
講究邏輯的人見這樣做都感到驚奇。德·封丹納已經六十歲,通常達到這個年齡的人是不容易改變自己的信念的,老貴族的思想發生這樣重大的變化,並不僅僅是由於居住在這個現代的巴比倫——巴黎——的結果,在巴黎住久了,一切外省人都想喪失他們生硬的性格;德·封丹納伯爵這種新的政治觀念也是得到王上寵愛,聽從王上的忠告所致。
帶點哲學家氣質的路易十八,曾經以改變老貴族的頭腦自娛,十九世紀和王政革新時代要求具有這些新思想。路易十八想消滅政黨間的分歧,將所有的政黨結合成一個,就家拿破侖熔化了許多事物和人一樣。路易十八的聰明也許不亞於拿破侖,他採取了和拿破侖方向相反的措施:拿破侖拚命拉攏波旁王朝的貴族和教會,這位波旁王朝末代皇帝則急切地要滿足平民階級和包括教士在內的拿破侖皇朝的擁護者的要求。
德·封丹納在獲悉路易十八的思想以後,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溫和派的一個最有勢力和最明智的領袖,一心一意希望各個政黨以國家利益為前提而結合起來。他宣揚立憲政府的各種代價很高的原則,而且全力支持那個政治平衡計策,使他的主人能夠在動盪的政局中統治法蘭西。當時政局紛擾,即使資格最老的政治家也猜不出議會選舉結果,也許德·封丹納先生私下希望能夠趁著內閣變動的機會,進入貴族院當議員。目前他最堅定的原則之一就是除了貴族院議員之外,再也不承認其他貴族,因為貴族院議員是唯一享有特權的貴族。
「一個沒有特權的貴族,」他說,「就像一個沒有工具的把柄。」
他既疏遠拉法夷特,也疏遠拉布爾多內派,他熱心地促成各派的和解,這項工作的成功,可使法國出現一個新的時代和光明的前途。他對那些時常和他來往的貴族世家進行說服工作,告訴他們,以後向軍界和行政界發展的機會很少了。他勸說母親們讓子女選擇獨立的職業或者投入工業,言詞之間使他們意會到:依照憲法的規定,軍職和高級行政官的職位遲早要歸貴族院議員的子弟享有。照他的意思,人民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的國家行政權,他們有選舉權,可以擔任普通官職,尤其是財政部門,將要像過去一樣,永遠是平民出身的傑出人物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