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封丹納的這些新思想,和由此產生的為其長、次兩女所締結的明智的婚姻,在家中遇到了激烈的抵抗。貴族世家出身的伯爵夫人,始終保持著傳統的觀念。對於長、次兩女的幸福而富有的親事,她曾經一度加以反對,然而當晚上兩夫妻睡在一個枕頭上的時候,他們就秘密地談起心事。德·封丹納先生通過精確的計算,很冷靜地向她指出:他們在巴黎居住,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固然是對過去逃亡在旺代的苦難時期的一種補償,然而家庭的開支和三個兒子的費用佔去了他們收入的絕大部分。因此長、次兩女能夠締結這樣富有的親事,真是天賜的幸運,不能坐失良機。她們不是早晚會有六萬、八萬或十萬利勿爾的年收入嗎?沒有嫁妝的女孩子能夠這麼有利地嫁出去是少有的事情。而且現在也該是節省的時候了,省下錢才能夠重振家業,擴大自己的采邑。
聽了這些動聽的理由,伯爵夫人讓步了,所有的母親處在她的地位大概也都會讓步的。不過她加上一項聲明:不幸她已在愛米莉心中培養起高傲的情緒,至少得將愛米莉稱心如意地嫁出去。因此,本來是值得喜慶的事情,卻在家中撒下了不和的種子,伯爵夫人和愛米莉用冷淡的禮貌接待兩位新女婿。
在這個家庭中,她們蔑視的對象正在日益增加:老二中將指揮官娶了一個有錢的銀行家的女兒蒙日諾小姐;老大法院院長很聰明地娶了一個擁有億萬財富的鹽商的女兒;老三的思想更加平民化,娶了布爾日地方稅務局長的獨生女兒格羅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和兩位姐夫進入了政界豪門,周旋於巴黎聖日耳曼區的沙龍之間,覺得這種生活既迷人又對他們本身大有好處,因此他們一致同意以高傲的愛米莉為中心結成一個小朝廷。然而這個以利益和自尊心為基礎的結合是很不牢固的,年輕的女王免不了時常在她的王國內惹起革命。在禮貌所容許的範圍內,經常發生一些爭執,使家庭中每個人都養成了冷嘲熱諷的脾氣,雖然對外還保持一團和氣,在家中有時感情就變得不很融洽。
中將指揮官夫人自從丈夫被封為男爵以後,就自以為其貴族身份和她婆婆的門第不相上下;有了十萬利勿爾的年收入,就自以為有權利學她的小姑愛米莉一樣傲慢無禮。她時常譏諷地祝願愛米莉嫁個好夫婿,但同時又簡短地加上一句;某某貴族院議員的女兒嫁給平民某先生了呢!愛米莉的長嫂子爵夫人則喜歡以財富和情趣來壓倒愛米莉,這從她的衣著、用具及車馬上都看得出來。愛米莉有時說出自己的心願,各位嫂子和兩位姐夫總流露出輕蔑和冷笑的態度,使愛米莉怒不可遏,即使用一大堆諷刺的話來回敬他們,也平息不了她的怒氣。一家之主的伯爵,感覺到王上對他那種心照不宣而又不大牢固的友誼又有幾分冷淡的時候,眼見他的愛女雖然受到姐姐們的藐視嘲弄,卻從來未將眼光放低,就不由得更加渾身哆嗦起來。
在這種背景下,當家中小小的爭執發展到了極端嚴重的時候,德·封丹納先生正指望王上對自己的恩寵能夠逐漸恢復,誰知這位能夠在暴風雨中把著舵穩步前進的英明君王卻倒了下來,患病逝世。伯爵感到自己前途未卜,就竭盡全力,將所有具備入選資格的青年人拉到愛女身邊。有誰如果嘗過將一個驕傲而又想入非非的女兒嫁出去的艱難滋味,也許能夠瞭解這位可憐的老伯爵的煞費苦心。伯爵努力的結果如果能夠滿足愛女的心願,那將是他在巴黎的十年生涯中最後完成的一件光輝事業。他的家庭成員侵入政府各部之中,使他這一家比得上奧地利王室:這個王室到處聯姻,大有侵入全歐之勢。
為著女兒的幸福,伯爵不厭其煩地拉來一個個求婚者;無奈這位傲慢的少女總是用各種有趣的方法宣佈她的裁決,批評她的愛慕者的短長。愛米莉彷彿是《一千零一日》中那位又有錢又美麗的公主,有權在世界各國的王子中挑選丈夫。她拒絕各個求婚者的理由一個比一個滑稽:這個腿太粗,或者是八字腳,那個是近視眼;這個叫杜朗(杜朗是法國最普通的姓,愛米莉嫌太俗)那個又有點跛。差不多所有的人在她眼中都顯得太胖。
拒絕了兩三個求婚者之後,她變得更活潑、更動人、更快活了,她投入冬季的交際活動,周旋於舞會之間,用尖利的眼睛端詳當代的名人,以引誘人家向她求愛自娛,卻又總是拒絕人家。
她充分具備著天賦的條件,可以充當賽莉梅娜的角色。愛米莉·德·封丹納身材修長,體態輕盈,走起路來有時端莊穩重,有時活潑佻達,完全隨她的心意。她脖子稍長,使她能很可愛地作出輕蔑和傲慢的樣子。她有各式各樣的頭部神態和女性的姿勢,可以使她的微笑或含而不露的話語具有不同的意義,或使人感覺愉快,或使人感覺冷酷。深色的美發和濃密而極度彎曲的眉毛使她的臉有一種高傲的神態,鏡子和賣弄風情更使她學會了或牢牢地盯著你,或溫柔地注視你,或閉攏嘴唇,或嘴角微微下彎,或冷笑,或溫和地微笑等方式,使那種高傲或者更加令人畏懼,或者有所減弱。
當愛米莉想抓住一顆心的時候,她那清脆的聲音非常悅耳;如果她想使一個輕狂放肆的青年閉嘴的時候,她的聲音就乾脆而簡短。她那白淨的面皮和晶瑩如玉的前額宛如一池清澈的湖水,時而微風吹來,水面起著皺紋,時而風止波平,又恢復了愉快的恬靜。
不止一個被她蔑視的青年責備她在演戲;她為自己辯護的方法則是施展技巧,使惡意攻擊的人們不得不愛慕她,不得不甘心忍受她的嬌媚的輕蔑。她接受一個有才能的男子的敬禮,採取高傲的神態;接待同等身份的人,採取一種侮辱性的禮貌,使同等身份的人覺得自己好像低了一級;對於那些低一級而妄想和她平起平坐的人,她表露出無限的輕蔑。在這方面,沒有哪一個時髦的年輕女郎比她更高明。在她所到之處,她好像不是和人家招呼應答,而是在接受人家的敬禮。即使在一個公主的家中,她的態度和神氣也使她坐著的那張交椅變成了王后的寶座。
德·封丹納先生終於發覺了他最心愛的女兒在全家的疼愛中被寵壞到什麼地步,可惜已為時太晚。社交界對愛米莉的崇拜——可是不久也就對她進行報復——使她更加驕傲,吏加自信。眾口一詞的恭維和讚美,更加助長了她自私的天性;寵壞的孩子象皇帝一樣,總是喜歡捉弄所有接近他的人們。目前,她的青春魅力和過人的聰明使許多人看不到她的缺點,這些缺點在一個女子身上就尤為可惡,女子只能通過忠誠和克己才能討人喜愛。
然而什麼也逃不過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納先生時常將一些謎樣的人生真諦告訴女兒,可惜一點效用也沒有!要改正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性格是一樁非常艱巨的工作,德·封丹納先生受夠了女兒的桀驁不馴和好譏諷的脾氣,無法將這一工作堅持下去。他只好時常給她一些充滿慈愛和善意的忠告。然而他痛苦地發覺,他最溫柔的語句在女兒的心上也是一滑而過,彷彿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親的眼睛張開得太遲了,以致他過了好久才發覺女兒很少愛撫他,每次愛撫總帶著勉強讓步的神氣,就像一些兒童對母親顯露出這樣的臉色:「趕快親親我,好讓我去玩。」但是不管怎麼說,愛米莉總還肯給自己雙親一點柔情。
但是她常常突然莫名其妙地發脾氣,她躲藏起來,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母的愛;她對什麼都忌妒,甚至忌妒她的哥嫂和姐姐們。這個古怪的姑娘費了很大的勁為自己製造孤獨、冷清的環境,接著又憎恨這種自找的煩惱和寂靜淒涼。根據她二十歲少女的經驗,她把一切都歸罪於命運,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諦是在我們自身,卻向外界的事物追求幸福。她情願逃到天涯海角,也不願締結像她兩個姐姐那樣的婚姻;然而在內心深處,她她卻狠命地爐忌她們能夠這樣富有和幸福地結了婚。
她的雙親吃盡了她的苦頭,以致有時她的母親竟以為她有些瘋狂,這個錯覺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於閥閱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會上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長得很美,暗中就產生了自傲自憐的情緒。她們總以為母親上了四、五十歲年紀,再也不能同情她們年輕的心,再也不能瞭解她們豐富的幻想。她們憑著想像,以為大部分母親都妒忌女兒,都和女兒爭艷鬥勝,她們強迫女兒穿上老式服裝,有意使女兒在社交場中不為人注意或不能壓倒她們。女兒們因此就時常暗暗流淚,默默地反抗所謂母親的專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