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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巴爾扎克

  第一章

  獻給亨利·德·巴爾扎克

  ——他的哥哥奧諾雷

  德·封丹納伯爵是普瓦圖地方閥閱世家之一的家長,在旺代黨人和共和政府開戰期間,曾經機智而又勇敢地為

  波旁王室效過力。在當代歷史上的這段動亂時期,對這些保王黨的領袖人物構成威脅的種種危險,伯爵都一一逃過了,此後他常用愉快的口吻說:「我也是為王室而戰死的人呀!」這句開玩笑的話倒也不算太誇大,在事變流血的日子,伯爵是曾經倒在死人堆裡的。

  這個忠心耿耿的旺代黨人由於財產被共和政府沒收而家道敗落,然而他始終拒絕拿破侖皇帝給他的高官厚祿。他對貴族階級的一切傳統堅守不渝,因此在他認為擇偶時機已到的時候,也不加考慮地遵從這些家教。他拒絕了一個在革命時期起家的暴發戶的優厚嫁妝,娶了一個窮困的德·凱嘉魯埃小組,這位小姐的家族是布列塔尼地方最古老的閥閱門第之一。

  德·封丹納伯爵有一個子女眾多、負擔沉重的家庭,第一次復辟時期的到來,於他是很意外的一件事。雖然他並不想去謀求賞賜,卻拗不過妻子的意思,終於離開他的收入微薄、只能勉強維持開支的采邑,到巴黎來了。他舊日的夥伴,一個個都在貪婪地鑽營憲法上所賦予的地位和榮譽,這種情形很傷了他的心。

  他正想回歸家園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內閣的公文,一個相當出名的部長宣佈將他晉級為少將,因為法令規定所有前旺代黨軍隊裡的軍官,都可以將路易十八即位以前的二十年,算入自己的軍齡。幾天以後,未經他的請求,榮譽勳位團十字勳章和聖路易十字勳章又自動地賞賜給他。這些接連而來的恩寵,動搖了他回鄉的決心。他認為這些恩寵是王上還記得他的緣故,因此,本來他只是每星期日帶領全家到杜伊勒裡宮御花園的將軍室裡,等親王們到聖堂去的時候,恭恭敬敬地喊「吾王萬歲」;現在認為這樣做不夠了,他請求王上賜他特別覲見。

  他的請求很快就獲准,但接見時沒有什麼特別。宮廷裡濟濟一堂都是些多年的臣僕,頭上戴著撲粉的假髮,從高處望下來,就像鋪了一條雪白的地毯一樣。他在那裡遇見了好些舊日的同僚,他們對他相當冷淡;只有那些親王顯得「可愛無比」——這個形字詞是他受寵若驚時脫口而出的,因為有一位他以為僅僅知道他的名字而並不相識的風度翩佩的親王跑過來和他握手,稱讚他是最地道的旺代黨人。儘管他得到這個光榮,那些高貴的親王們卻誰也沒想起問問他的損失有多少,也不提起他慷慨解囊捐助給旺代黨軍隊的大量金錢。直到這時他才發覺——稍微晚了一點——戰爭的費用是要歸他自己負擔的。

  到覲見將近結束時,他認為可以用暗示的語氣提一提自己目前所處的窘境,其實許多貴族都有類似的處境。王上哈哈大笑起來,一切耍聰明的談話都使王上覺得有趣;王上用一句王室的玩笑話來回敬他,語氣很婉轉,然而這種溫和的語氣比憤怒的責罵更為可怕。一個心腹寵臣馬上走近來,用一句巧妙而又有禮貌的話向這位斤斤計較金錢的旺代黨人暗示:現在還不是和主子算帳的時候,這裡有些帳單比伯爵的拖延得更久,大概可以當作大革命的史料了。

  伯爵小心翼翼地從可敬的人群裡退出來,離開那些恭恭敬敬地在王族面前圍成半圓形的朝臣,頗費了一些氣力整理好拴在瘦長的雙腿間的佩劍,穿過杜伊勒裡宮前院,踏上他停在王宮外面的馬車。伯爵也是一個脾氣固執的老貴族,還忘不了同盟之戰和巷戰的日子,因此他一上馬車就不顧一切地高聲抱怨宮廷裡的變化。

  「以前,」他說,「誰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王上談論他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情,貴族們可以隨意請求王上賞賜恩典和金錢;如今向王上討回自己服役期間墊出的金錢,就非出乖露醜不可!呸!聖路易十字勳章和少將的級位,真抵不過我為了王室而花掉的三十萬利勿爾。我要到王上的辦公室去,當面再談個清楚。」

  這一場接見像一盆涼水將伯爵的滿腔熱位澆了下去,以後伯爵一再請求覲見,始終沒有回音。更使伯爵心灰意冷的是,他眼看以前拿破倉皇朝的新貴現在又爬上若干重要的職位,這些職位過去是保留給閥閱門第的貴族的。

  「一切都完了,」一天早晨他說,「肯定地,王上向來是個新派人物。如果沒有那位堅持先朝舊制和愛護忠心臣僕的御弟,我真不知道這樣的制度繼續下去,法蘭西的王位會落到什麼人手裡。他們的所謂立憲制度是所有政體中最壞的一種,永遠不能適合法國國情。路易十八和伯尼奧首相早在流亡時期就把一切事情都搞糟了。」

  伯爵灰心失望,高姿態地放棄了一切補償損失的要求,準備回歸家園。這時候,三月二十日的事變來了。預示著新的風暴要吞沒那位合法的王上及其擁護者。寬宏大量的人是不在落雨天解雇他的僕人的,德·封丹納也像這些寬宏大量的人—樣,放棄了回鄉的計劃,把他的采邑抵押出去,借了一筆款子,跟著王上逃亡,絲毫沒有考慮這一次逃亡的結果是不是會比上一次效忠來得有利。不過,他早已看出,那些陪同王上逃亡的人,比那些在國內拿著武器反對共和政府的勇士,更得王上的寵愛。也許這一次他希望到國外走一遭會比在國內進行冒著生命危險的活動撈到更多的實惠。

  這一次他作寵臣的盤算倒沒有水中撈月似地完全落空,依照我國最聰敏最俏皮的外交家的說法,他成了追隨王上逃亡根特的「五百個」寵臣之一,也是追隨王上回朝復位的「五萬個」忠臣之一。在這短短一段逃亡時期,德·封丹納先生很幸運地受到路易十八的任用,因此他有不少機會向王上證明,他政治上光明磊落,對王上又忠心耿耿。

  一天晚上,王上閒著沒事,想起了德·封丹納先生在杜伊勒裡宮中說過的話。老旺代黨人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用相當巧妙的詞句將自己的經歷敘述了一遍,以便讓這位記憶力極強的王上,在適當的時刻能回想起來。這位小心謹慎的老貴族,曾經用很高明的手法潤色了幾件公文,使擅長文學的路易十八對他巧妙的文筆極為欣賞。這點小小的特長,使德·封丹納先生也成為王上時常記著的最忠心的臣僕之一。

  路易十八第二次復位以後,伯爵被封為特命全權欽差大臣,到各省去審問這次事變中的貳臣,他倒沒有怎樣濫用職權。任務完畢以後,這位大法官高踞在議院的交椅上,變成了下議員,說話的時候少,聽人說話的時候多,自己以前反對憲政的政見有了顯著的改變。

  後來不知道是些什麼機緣,使他愈來愈受王上的恩寵,有一天狡猾的王上召見他,看到他進來時就說:「我的朋友封丹納,我不想封你做什麼總長或者大臣。如果你我受到『任用』,由於我們的政見,我們兩人都是保不住職位的。議會政府有這麼一點好處,它省掉了我們從前親自罷免閣員的麻煩。我們的議會是一所旅館,公共輿論時常會給我們送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旅客。不過,我總知道應該怎樣安置我的忠臣的。」

  這一段略帶譏諷的話是序幕,跟著來的是一紙公文,授權德·封丹納先生掌管王家的特別禁地。德·封丹納心領神會地聽了王上那番含譏帶諷的談話以後,每逢要設立什麼委員會,如果委員的官俸優厚,王上總要提到德·封丹納的名字。德·封丹納很乖巧地一點也不宣揚王上踢給他的恩典,還會用很高妙的手法來維持王上對他的寵愛:正如喜愛那些寫得很好的短簡和信函一樣,路易十八也喜歡閒談。每逢王宮裡閒談的時候,德·封丹納總是娓娓動聽地述說當時充斥政界和外交界的逸聞秘事。所有政界裡的瑣碎新聞,都能討得王上歡喜。這位喜歡說俏皮話的君主,將政界稱作他的「轄區」。

  德·封丹納伯爵先生的機智、乖巧和健全的判斷力,使他全家老小都能共沐王恩,就像他自己為討得歡心而對王上說的那樣,家中每個人,不管年紀多輕,都像一條蠶一樣吞食著國家預算的桑葉。

  由於王上的恩典,他的長子在終身職的司法界得到很高的職位。次子在第一次復辟以前還只是個上尉,第二次復辟以後立刻晉陞為團長,趁著一八一五年的混亂,他調到王家衛隊,往返調了幾次,結果特洛卡德羅戰役之後就成了王家衛隊的中將指揮官。幼子最初被任命為專區區長,不久升為巴黎市政府某一部門的首腦和行政法院審查官,地位穩固,不受內閣變動的影響。這些不惹眼的恩典,像伯爵身受的恩典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像雨點那樣落到他們身上。雖則父子四人個個都兼了相當多的掛名差使,領著乾薪,以致他們的進項比得上任何官運亨通的大臣,卻絲毫沒有引起人們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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