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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膚滑膩,但我到此時已無心享受。

  像國香這樣玲瓏的人也覺詞窮,無話可說。

  我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來,包括童年的瑣事,只有十二三歲,念初中時,我便舉起手來對老師說:將來,我要做一個作家。因為作文時常拿甲等,我不曉得做人與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講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國留學,寡母願意在我身上花這筆學費,但是我念了兩年專門學院便停下來,從事寫作,忽忽十年,一事無成。

  母親去世後我更加閒雲野鶴,與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著才華,很快成名,男女之間地位有著差距,很難相處下去,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

  每次在雜誌上看到她的作品,總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

  我當下淡然的說:「替我多謝王醫生。」

  國香剛欲勸我幾句,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

  我把面孔轉向窗外,心頭一陣麻木。

  怎麼會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須維持鎮靜,我不能出醜。

  當下咳嗽一聲,同國香說:「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這期我恐怕要脫稿了。」

  「你趕我走?」國香不置信。

  我無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莫阻她辦公,以前總是不識好歹,苦苦歪纏。

  怎麼我忽然識相起來?

  「這樣吧,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我要溫習衛斯理全集。」我強顏歡笑。

  忽然這麼懂事,使國香更為震驚。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開會,小陳,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麼人?」

  「沒有人。」

  「真的沒有?怎麼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並無誇張,時窮節仍見,她今日該明白了。

  「真的沒有。」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歌功頌德,搖旗吶喊,聯群結黨,如今滿天烏雲,哪裡找朋友去。

  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

  我立刻說:「但我有你,知己貴精不貴多,當我說我有一個朋友,我真的有一個朋友;當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

  嘩,說罷立刻佩服自己,怎麼說出這麼精警的話來,動人肺腑。

  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來看你。」

  我替她拉開門,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奇怪,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

  我看著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也連帶痛惜自己。

  我貪婪的深呼吸。

  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長得這麼大,跟我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醫不好,我就得捨棄軀殼而去,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脫離肉體,優悠地飄入極樂世界?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慄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氣我悲哀。

  我這個笨人,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抱怨,吃酒,鬥嘴。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天天只在報上塗兩個專欄,如寫狂人日記,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我便把他踩到陰溝裡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訴說懷才不遇。

  現在好了,什麼都不必擔心。

  奇怪,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怎麼會?開了竅?這倒是好現象。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麼美麗的顏色,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麼辦?少了個三流,OK,四流作家,樂得耳根清靜。

  真覺得卑微。

  肚餓了,服藥,清潔身體,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話也沒有。我像是傻了一個人似的,從前聽到一隻不合耳的時代曲,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哪裡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國香給我帶來畫冊。但醫生不准看。

  我簽字同意手術。

  國香很焦急,王聰明醫生很沉著。

  王聰明很好,做醫生做得這麼久仍然維持人性,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實在難得,他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職業上的浮滑。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國香。

  我很覺安樂。

  原來社會失去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怎麼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

  我同兩位醫生說:「手術結果如何,請盡快通知我。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

  醫生們點頭讚許。

  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化妝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說:「小陳,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麼象,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麼沉著勇敢。」

  我?

  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她怎麼會稱讚我。

  「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她雙目潤濕。

  看護已替我作好準備,一針麻醉劑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愉快、鎮靜地失去知覺。

  恢復知覺,口渴難當,我呻吟,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說話,一個字也哼不出口,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麼無稽的安排。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我如獲瓊漿玉液。

  有人跟人說:「用力擠檸檬。」

  檸檬?怎麼不覺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麼不怕酸?

  我張不開眼睛。

  「小陳,小陳。」

  「別叫他,讓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真折墮,平時乘長途飛機都怨得樹葉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張開眼睛,由看護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處張望。

  看護笑說:「找常小姐?」

  我點點頭。

  「來過了,有事又離開,說下午再來。」

  我看向窗外,那麼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對你很好。」

  我掙扎一下,說:「我要見醫生。」

  「王醫生馬上來。」

  她餵我吃流質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王聰明進來,他披著白袍,臉容肅穆。

  完了,我沒有希望,電影上都看過,凡是醫生以這種姿態出現,病人就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看著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著我。

  半晌,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是它。」

  我連忙閉上眼睛。

  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遇事聲震屋瓦,大叫大跳,那麼到今日,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我已可以改變作風。我後悔沒好好寫劇本,安排合理的情節,選擇合理的角色。

  我睜開眼睛。「我還有多久?」

  「三個月。」

  真乾脆。我腦中嗡的一聲,如音叉震盪,然後慢慢靜下來。

  「要不要醫治?」我問。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我們剛得到一隻新藥,希望你接受治療。」

  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王聰明伸出手來,「陳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與他握手,佩服我什麼?三個月,九十日。太陽只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麼特別事要做,真得立刻動手。

  他說:「陳先生,治療過程,頗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來兩次。」

  「好。」

  「數天後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動筆了。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擔任評判,接受訪問,反而沒有努力的寫。

  我要開始構思,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說,總要設法先把它寫出來。

  國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說:「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

  她訝異,「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國香說:「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睛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萬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國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憐惜的看著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只是你脾氣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說司徒英,他說他批評你,並不是有意的,只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

  「好得很,」國香說:「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說,真的痛苦。」

  國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鐘。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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