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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構思科幻小說。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懷念家人,終於離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從前我很熱衷於將三句話變為十多萬言的小說,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構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塗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小陳  」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麼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爽快坦白的說:「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麼?」

  「我不住嚕囌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麼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聽不到,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裡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適合?」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麼。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麼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說:「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憐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於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後他離開,我再塗改一會兒,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豐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並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後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國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說。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裡有這麼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機?」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說:「國香一會兒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麼樣。」

  「沒怎麼樣,像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麼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說:「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像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衝突是為著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像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後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說:「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說?」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說:「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說:「我太固執,我不該干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麼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後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幾時變得這麼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並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說:「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著我?」我假裝生氣。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萬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說。

  儘管表面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國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極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極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國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與國香合作,雇了專門打掃的傭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在我這裡沒有猜忌,沒有鬥爭,氣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只餘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後,又發覺不夠,於是趕五千字。

  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據國香說: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誌社開會,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份,交與有關人士閱讀。

  國香說: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壞。

  據她說: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說是好小說,天地決定起用,並且在日後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面,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我很感動。

  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點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況,也故意通融。

  誰說人情薄如紙?

  我感喟,他們對我多麼熱情。

  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剝橘子吃,「寫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這裡還有。」是她寵壞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個懶腰,「現在有足夠的鼓勵,我一定可以把小說寫完。」

  國香惻然,我假裝看不見。

  「王醫生那裡的診金  」

  「你別管。」

  「會不會是天文數字?」

  「叫你別管。」

  「國香,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

  「實在是因為最後同你比較接近,繼而發覺你有許多好處。」

  我對著鏡子看,「王醫生說,在治療期間,掉頭髮是無可避免的事,還有,皮膚會轉為黝黑……」

  國香問:「小說幾時完成?」她故意轉變話題。

  「兩個月。」

  「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說:「譬如地中海,王聰明說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內要回來。」

  呵,都替我打聽好了。

  我低頭想一會兒,「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帶著病人到處跑。」

  「是不是費用問題?」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其實我還有點積蓄,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始終沒有動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折單遞給她。

  國香看到數目字,非常訝異。「真沒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小陳,我越來越佩服你。」

  「何必充闊。」

  「小陳,一直不知道你有這麼多美德。」

  我飄飄然,隨即黯然,「國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況且我同她已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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