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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說我凶?」

  他笑,露出雪白尖銳的犬齒。

  我扔下紙杯,回到崗位。

  藍志鵑不會寂寞。

  我知道。

  黑色笑話

  (1)

  覺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一受氣,或是緊張,甚至用力的時候,肚臍部分便隱隱作痛。

  第一次發作,約是三四個月前,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那是個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國香示愛,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個下午。

  詳情如下:

  我:「國香,我們相識已有三年,你對我總是若即若離,何故?」

  她:「小陳,若即是『好像很接近』,若離是『又好像有在乎』,老兄,我可從來沒有稀罕過你,你用錯字眼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國香,你知道我對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麼關係?」

  我:「國香,我們或者會進一步的  」

  她:「小陳,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個好朋友,有什麼不妥?」

  就是從那一秒鐘開始,我小腹開始發出一陣陣痛楚。

  國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像安慰一條小狗那樣,「小陳,維持現狀五十年不變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號,過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盪,令我肚痛。

  她當我是只癩蛤蟆。

  說常國香是只天鵝,也並不為過。

  她是天地雜誌的副編輯,而我,我是個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開頭設法結識常國香,是因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後來……愛上了她。

  窮書生要在現今這現實的社會談戀愛,對像限於無知少女。國香成熟、有作為、精明,當然不會看上我。

  她也沒有讓我下不了台,老說咱們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經常約會的起碼有百多二百位,上到達官貴人,下至江湖賣藝者,都能與她有說有笑,盡歡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沒有朋友。

  我只得一個她。

  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是很難找到朋友的。人家對我好,會令我自慚形穢,況且技不如人,與人同進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對我不好,那更糟,與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個洞穴,躲起來算數。

  所以我沒有朋友。所謂窮酸窮酸,窮了必酸,酸了必窮。

  就是因為國香對我太過友善,所以我才會癡心妄想,欲與她進一步有發展。

  在別人眼中,這無異是窮心末盡,色心又起吧。

  總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發痛。

  也去看過醫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檢查,證明不是盲腸炎與胃氣痛。

  他是個有名氣的醫生,沒有見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掛號費。

  他診斷我神經緊張,這純粹是神經痛。

  醫生緩緩的說:「也許,陳先生,如果你放鬆一點,戒掉胡思亂想,會對身體好一點。」

  「但我是一個靠胡思亂想吃飯的人。」我說。

  「是嗎,」他詫異,「陳先生,天下竟有這樣的行業?你幹的是哪一行?」

  「我寫小說為生。」

  「小說,」他問:「愛情小說?」

  「不,科幻偵探小說。」

  醫生臉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像是在說:難怪你渾身發痛。

  他開出許多藥,我付診金離去。

  服食之後,情況如舊,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沒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沒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著,不得志,多牢騷,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夢。

  譬如說:我要求加稿費,上門去求國香。

  國香愕然,「我不管稿費的事,你應同會計部去說。」

  「但你是編輯。」

  「是呀,我只編只輯,」她微笑,「會計部才管錢。」

  「好。」

  「小陳,本社去年剛自動加過稿費。」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像是開不了口。

  「國香,你要同我說什麼?」

  她想了很久,才說:「我想勸你適可而止。」

  我一呆,爭取酬勞有什麼不可?我沒聽懂,直往會計部去。

  會計主任永遠財主模樣,他把左右手兩隻拇指插在三件頭西裝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著我。

  我說:「加稿費。」

  他說:「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財神爺。」

  「我只管出納,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麼同誰講?」

  「當然是同老闆。」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給我。」

  他不屑與我再說下去,揚一揚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來要同老闆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來,滿頭汗珠,只得匆匆離開。真窩囊。

  不知誰說得對,世上任何事只得兩流:一流與末流。當中的全不算數。

  我聽一位作家說,加稿費最容易不過,只要堅決肯定地說出要求,便可如願以償,否則至多罷寫。

  我誤會了。我忘記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幾斤幾兩。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通氣,如一團蕃薯,不碰壁是不學乖的。

  要在社會上有成就,必須玲瓏剔透吧,像國香那樣,玻璃腸肚,水晶心肝。

  我慚愧得一邊面孔辣辣紅起來,耳朵只覺燙熱,歷久不散。

  啊,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上。

  當天晚上,腹痛得無以復加,我一個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藥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計程車,趕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醫院,招呼甚佳,當值醫生問許多問題,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覺。我似一隻蝦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醫生同我說:「陳先生,你要住院。」

  「幹麼?是胃潰瘍?」

  「不,我們要詳細檢查。」

  「我已經詳細檢查過。」

  醫生的聲音嚴厲起來,「陳先生,健康要緊。」

  我是個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緊。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這種事就不會發生。牛年無異是我的年,有得做,沒得吃,黑過墨斗。

  我照了十多張愛克斯光片。

  主診醫生問我:「你痛了多久?」

  「幾個月。」

  「幾個月都不看醫生?」

  「怎麼沒有,鼎鼎大名的賽扁鵲說我是神經痛。」

  「你身體有事,陳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著醫生,內臟翻騰起來,有說不出的難過。

  「什麼事?膽石?」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閣下腹腔上附著一個腫瘤,大如雞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們這裡動手術收多少費用?」

  「陳先生,我們要切開來驗。」

  「驗,驗什麼?」

  「陳先生,你好像還不大明白,惡性腫瘤,俗稱癌。」

  我耳朵嗡嗡聲。

  什麼?我?

  我生什麼?

  不可能。癌不是隨便生的,只有文藝言情小說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邊生癌一邊談戀愛。我這種凡夫俗子生什麼?

  我不相信,我同醫生說:「開出來看,哪有這麼多癌。」

  醫生啼笑皆非,「陳先生,你怎麼同小孩子一樣。」

  他懂什麼,只有做藝術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陳先生,這樣吧,我們替你訂日子動手術。」

  我整個人像是被淘空似的,腳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經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補一句:「嫌我窮。」

  醫生搖搖頭,「老闆?」

  「我沒有老闆,我做的是自由職業。」

  醫生忍不住衝口而出:「一無所有?」

  他說得對,我的確是一無所有。

  是。只有常國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認我是她的朋友。

  我遲疑一下,撥一個電話給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來聽:「小陳,又怎麼了?」

  我囁嚅的說:「我在醫院。」

  「走路不當心摔交?」她笑。

  「國香,醫生要同我開刀,說可能是什麼你知道。」

  那邊沉默許久。

  我的聲音更虛弱,「人說天妒英才,國香,我是個庸才,怎麼會得那個?」

  「小陳,我要上來。」

  「你有空?」

  「你別管我,你坐在那裡別動,我帶醫生來。」她放下電話。

  國香真是好人,永遠這麼重視朋友,不管那個朋友際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鐘後她趕到了,一隻手還拖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電影明星般面孔,體育健將般身材。

  國香說:「這是東南亞著名醫藥研究所的王聰明醫生,他會馬上與此間的醫生會合,研究你的情況。聰明,快去呀。」她頓一頓足。

  看到她為我這麼緊張,愁腸百結間也不禁透出一絲安慰。

  我說:「國香,多謝你關懷。」

  「你別客氣好不好,告訴我,醫生怎麼說?」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機會。」

  「是的。」

  「王聰明會把結論告訴你。」

  我問:「王醫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虧今日他休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叫出來。他是個好醫生,剛巧又是研究這一科的人材,一定會得鼎力相助。小陳,新的醫藥不住發明,你且莫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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