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也讓我喝一點吧。"
"今天好熱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額角。
"是的,很暖。"
"他實在不該陪了我最冷的一個月,然後在天氣稍溫時跑得影子也沒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這最冷的一個月,你不是更糟嗎?"我連忙說。
"是呀,所以我也看開了。我們的緣可能只有這麼一點兒,完了也不便強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他,我於是想,我以後會有伴了,那知道現在還是一個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沒有一個朋友。"
"好了,明熏,別多講了,你也坐下來吃一點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來,我看著她有一絲害怕--有什麼好笑的?她盡低著頭微笑,雙手捧著碗,不知道在想什麼。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這麼的茶飯不思。大概還得想他半年一年。為什麼我們露台對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過海的時候也沒碰見過掉了書本,讓人拾回的事?也應該讓我們經過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時候可以嚷回來:你知道怎麼樣?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見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還要好,他還有輛全世界最好的跑車!馬上開著它送了我回來,還問我要了電話號碼!那樣我也可以興奮的問:喂,他有沒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紹給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頭,"你怎麼啦?在想什麼?"她問:"好半天不出聲的。"
"你又在想什麼?"我反問。
"家明。你呢?"
"沒什麼。"
"真的?"她不相信的問。
"當然,"我攤攤手,"你還能想家明,我去想誰?"
"外邊又下雨了,你要與我去看場電影嗎?"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戲我們去吃飯,吃完飯天就黑,那就回來睡覺。"
"嗯。"
"不過不要到銅鑼灣那一區去好不好?我不想看著戲院難過,因為那時候我常跟家明去的……"
(全文完)
成熟女人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們說:毫無疑問。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飯。
一個攝影師沒有一架好的攝影機簡直是個侮辱,但我就偏偏沒有。
而且我拍攝的照片也非常無聊,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泰半是為少女雜誌拍攝時裝,模特兒頭髮如飛蓬,每件衣裳都鑲一道金邊一顆金星那種,品味壞透,但如果不應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經不悅的說:「好好英國文學畢業的人,淪落到這種地步。」
很多同學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車子,三十萬年薪,而我!收入浮動不定。
不過我很會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夠睡到中午才起床,避開擠塞的交通。
同學李淑馨同我訴苦:「跑馬的日子,自中環回太子道要兩個小時,當你知道從香港到台北不過是一小時飛機程的時候,你簡直想殺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為什麼不乘搭地下鐵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眾交通工具的,活該,為了維持高薪士女的矜貴,活該讓她在天橋上困在車內餓死。
通常我還真的沒有這麼黑心,常常穿著粗布褲,梳一條大辮子同她去吃中飯。她們中環人視吃中飯為大事,當一宗祭祠儀式來辦,真老土,我常常懷疑,一頓飯下來,薪水還剩下多少。
剛剛初秋,李陳女士便穿著薄呢裙子,彷彿不怕流鼻血的樣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褲,球鞋……坐下來叫礦泉水與漢堡包。
她說:」伶玉,有點天才也不必這個樣子呀。」
「我並沒有天才。」我說。
「我希望你可以趕快成家立室。」
「沒有可能,結婚是很莊嚴的事。」我說。
"我希望你別這麼吊兒郎富。」
「這是我生活作風。」
「藝術家都這個樣子嗎?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燈方能應付。」
「見你的鬼。」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邊在我臉頰上印上個響亮的吻。
我抬頭,是男性模特兒尊尼。
「尊尼,」我說:「明天下午三點在皇后碼頭等船到西沙灣,別忘了,你曾經有過失約的裊記錄,當心永不錄用。」
尊尼敬個禮走開。
李陳羨慕的說:「你有你的樂趣。」
「什麼樂趣?」我萎靡的問:「為了一個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這一行裡,每個女人都有女朋友,每個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經一點,伶玉,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我不要什麼什麼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魚目混珠。」
我召來侍者付賬,剛打開皮包,侍者說有人付過了。
"誰?」
「那位先生。」侍者遙遙一指。
「唉呀。」李陳大叫,「是柏德烈。」
這年頭的人都沒一個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沒抬一下。
「來,我替你介紹。」李陳站起來。
我咬牙切齒的說:「你給我坐下!女人一結婚果然立刻變魚眼睛,你少骨頭輕。」
「狗咬呂洞賓。」她回罵我。
「以後我都不陪你吃中飯,讓你在中環活活悶死。」
這時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過來,很禮貌的叫一聲表嫂,然後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陳淑馨索然的介紹,「這是我先生的表弟,這是辜伶玉小姐。」
我擠出一個三秒鐘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趕時間,我要走了。」隨手取過大袋袋,便逃離這個社交場合。
我不是對柏某有反感,而是對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條有惡感——你嫁不掉了,可憐的人,讓我來做一件好事吧,誰叫我認識你那麼久?
也許我是多心了,據說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為什麼要是例外?三十歲的人了。
街上沒有什麼吸引的風景,獨身女人最怕空檔。也許我可以回家睡一覺,等電話出差。
一到公寓就聽到電話狂響,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畫報的編輯。
"你人呢?"她抱怨,「你應該裝個電話錄音機。"
"老土。"
"什麼都屬老土,我告訴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飯。"
"喂,別趁機發作好不好?"我問:「什麼事?"
"有一篇訪問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幾時變成突發記者了?"
"不是突發,有一個人在國外拿了一個特別的獎,我們為他寫了一篇訪問,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訪問?好出鋒頭,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罵:「又不是叫你嫁給他,你接不接這個客?"
"說得真難聽,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灣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見你的鬼,傍晚六點,人家下班,剛好接待你,告訴你,大洋兩千。"
"真是小人,告訴我那個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夥計什麼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掛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準備好,聽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週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後來他道歉得幾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曬得我們幾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裡很氣,都三十歲了,皮膚哪裡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曬,皺紋與雀斑必然趁機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氣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巖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氣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