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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很好。也讓我喝一點吧。"

  "今天好熱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額角。

  "是的,很暖。"

  "他實在不該陪了我最冷的一個月,然後在天氣稍溫時跑得影子也沒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這最冷的一個月,你不是更糟嗎?"我連忙說。

  "是呀,所以我也看開了。我們的緣可能只有這麼一點兒,完了也不便強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他,我於是想,我以後會有伴了,那知道現在還是一個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沒有一個朋友。"

  "好了,明熏,別多講了,你也坐下來吃一點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來,我看著她有一絲害怕--有什麼好笑的?她盡低著頭微笑,雙手捧著碗,不知道在想什麼。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這麼的茶飯不思。大概還得想他半年一年。為什麼我們露台對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過海的時候也沒碰見過掉了書本,讓人拾回的事?也應該讓我們經過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時候可以嚷回來:你知道怎麼樣?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見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還要好,他還有輛全世界最好的跑車!馬上開著它送了我回來,還問我要了電話號碼!那樣我也可以興奮的問:喂,他有沒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紹給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頭,"你怎麼啦?在想什麼?"她問:"好半天不出聲的。"

  "你又在想什麼?"我反問。

  "家明。你呢?"

  "沒什麼。"

  "真的?"她不相信的問。

  "當然,"我攤攤手,"你還能想家明,我去想誰?"

  "外邊又下雨了,你要與我去看場電影嗎?"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戲我們去吃飯,吃完飯天就黑,那就回來睡覺。"

  "嗯。"

  "不過不要到銅鑼灣那一區去好不好?我不想看著戲院難過,因為那時候我常跟家明去的……"

  (全文完)

  成熟女人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們說:毫無疑問。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飯。

  一個攝影師沒有一架好的攝影機簡直是個侮辱,但我就偏偏沒有。

  而且我拍攝的照片也非常無聊,美則美矣,毫無靈魂,泰半是為少女雜誌拍攝時裝,模特兒頭髮如飛蓬,每件衣裳都鑲一道金邊一顆金星那種,品味壞透,但如果不應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經不悅的說:「好好英國文學畢業的人,淪落到這種地步。」

  很多同學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車子,三十萬年薪,而我!收入浮動不定。

  不過我很會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夠睡到中午才起床,避開擠塞的交通。

  同學李淑馨同我訴苦:「跑馬的日子,自中環回太子道要兩個小時,當你知道從香港到台北不過是一小時飛機程的時候,你簡直想殺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為什麼不乘搭地下鐵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眾交通工具的,活該,為了維持高薪士女的矜貴,活該讓她在天橋上困在車內餓死。

  通常我還真的沒有這麼黑心,常常穿著粗布褲,梳一條大辮子同她去吃中飯。她們中環人視吃中飯為大事,當一宗祭祠儀式來辦,真老土,我常常懷疑,一頓飯下來,薪水還剩下多少。

  剛剛初秋,李陳女士便穿著薄呢裙子,彷彿不怕流鼻血的樣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褲,球鞋……坐下來叫礦泉水與漢堡包。

  她說:」伶玉,有點天才也不必這個樣子呀。」

  「我並沒有天才。」我說。

  「我希望你可以趕快成家立室。」

  「沒有可能,結婚是很莊嚴的事。」我說。

  "我希望你別這麼吊兒郎富。」

  「這是我生活作風。」

  「藝術家都這個樣子嗎?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燈方能應付。」

  「見你的鬼。」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邊在我臉頰上印上個響亮的吻。

  我抬頭,是男性模特兒尊尼。

  「尊尼,」我說:「明天下午三點在皇后碼頭等船到西沙灣,別忘了,你曾經有過失約的裊記錄,當心永不錄用。」

  尊尼敬個禮走開。

  李陳羨慕的說:「你有你的樂趣。」

  「什麼樂趣?」我萎靡的問:「為了一個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這一行裡,每個女人都有女朋友,每個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經一點,伶玉,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我不要什麼什麼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魚目混珠。」

  我召來侍者付賬,剛打開皮包,侍者說有人付過了。

  "誰?」

  「那位先生。」侍者遙遙一指。

  「唉呀。」李陳大叫,「是柏德烈。」

  這年頭的人都沒一個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沒抬一下。

  「來,我替你介紹。」李陳站起來。

  我咬牙切齒的說:「你給我坐下!女人一結婚果然立刻變魚眼睛,你少骨頭輕。」

  「狗咬呂洞賓。」她回罵我。

  「以後我都不陪你吃中飯,讓你在中環活活悶死。」

  這時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過來,很禮貌的叫一聲表嫂,然後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陳淑馨索然的介紹,「這是我先生的表弟,這是辜伶玉小姐。」

  我擠出一個三秒鐘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趕時間,我要走了。」隨手取過大袋袋,便逃離這個社交場合。

  我不是對柏某有反感,而是對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條有惡感——你嫁不掉了,可憐的人,讓我來做一件好事吧,誰叫我認識你那麼久?

  也許我是多心了,據說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為什麼要是例外?三十歲的人了。

  街上沒有什麼吸引的風景,獨身女人最怕空檔。也許我可以回家睡一覺,等電話出差。

  一到公寓就聽到電話狂響,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畫報的編輯。

  "你人呢?"她抱怨,「你應該裝個電話錄音機。"

  "老土。"

  "什麼都屬老土,我告訴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飯。"

  "喂,別趁機發作好不好?"我問:「什麼事?"

  "有一篇訪問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幾時變成突發記者了?"

  "不是突發,有一個人在國外拿了一個特別的獎,我們為他寫了一篇訪問,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訪問?好出鋒頭,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罵:「又不是叫你嫁給他,你接不接這個客?"

  "說得真難聽,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灣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見你的鬼,傍晚六點,人家下班,剛好接待你,告訴你,大洋兩千。"

  "真是小人,告訴我那個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夥計什麼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掛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準備好,聽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週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後來他道歉得幾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曬得我們幾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裡很氣,都三十歲了,皮膚哪裡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曬,皺紋與雀斑必然趁機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氣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巖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氣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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