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院落花簾不卷
明熏才起床,眼睛還沒全張開,就問我:"昨兒晚上下雨了嗎?"
我放下筆看看她,"現在還在下呢。"
她爬上窗框一看,"唷,真的。"她說:"還在下。"
"你吃麵嗎?"我問:"我弄了面,替你熱在爐上了,要吃自己去拿。"
"嗯。"明熏說。她拖著長長的睡衣褲進了廚房,"碰"的一聲推上了門,過了一會兒搬了面出來,就從新回到窗框那兒開始坐著吃。
明熏有這樣的壞習慣:她可以不洗臉不擦牙齒就吃早餐,還要蓬著頭髮打著呵欠,使我看著毛管直豎,你要知道,我是非到弄得渾身整齊是無論如何不用早餐的。
"幾點鐘了?"她撥著面問。
"很早,十一點半。"
"是還早。"
這是明熏第二個習慣,她很少在十二點以前起床,可謂惡劣之至了。
"幹嗎這麼早起來?"我問。
"冷了,冷了我難睡得穩,就起來瞧雨。"
她呆呆看外邊的細雨。雨很密很急,卻是真的細,不是一條條一滴滴的,像滿天撤了的網。
"我掙不脫了。"明熏說。
"什麼?"
"沒什麼。"
"你怎麼不吃麵?不吃冷了又要再煮,再煮麵發脹了就不好吃了。"
"你記得我那把油紙傘?"她忽然問。
"什麼油傘?"
"油紙傘!喂,你停一下寫東西好不好?聽聽我說話。"
"我在聽了。"
"你記得我那油紙傘?我不該把它送給家明的。"
"那你既然送了也就算了吧!"我皺了眉。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那實在是把美麗的傘。他在的時候我老是希望下雨,每次天陰我跟他出去,我就好笨的提著那把傘,等著下雨,那麼我可以撐起了傘,和他走在下面,與他看傘上描的西湖風景,聽雨掉在紙面的聲音。那知他等不到下雨就跑掉了,我始終沒有在雨裡見過他。後來他要走了,我就想:我一個人在這兒要這樣的傘幹什麼呢?送給他算了。"
"那你難過什麼?你這不是很好嗎?也免得觸物傷情呀。"
"那不對。我很後悔把傘送了給他。要不然我還可以一個人走在雨中,幻想他還在我身邊。"
"明熏。"
"可是現在我拿什麼作幻想的憑據呢?"明熏說著就哭起來,扶著窗框讓細雨撒在她臉上。
"明熏,"我向她說:"你不要哭好不好?你真的莫名其妙你知道嗎?咋兒是哭不下雨,今天又哭傘送了人,等一會家明的信不到你又得哭,看了他的信你也是哭。你究竟要怎樣呢?這樣哭下去你會死的,明熏。"
可是她倚著牆還是哭。明熏哭得極文靜,她只是消眼淚,從來不出聲,就是默默的看看前面流淚。
明熏。" 我搖她的雙肩,"你先吃麵好不好?吃完了我陪你去國貨公司再買一把。記得嗎?你以前說是在那兒買的。你不要哭了。再下去我的心也會亂的,真的。"
然後明熏眼珠漆黑的看了我一會,不響的嚥下了面,就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在裡面幹什麼,她在伏著枕頭哭,直到氣也透不過來。我只希望她的家明能在這時候看看她,好讓他知道,有人這麼的想他要他。你聽過這詞:"若將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嗎?
我不知道,於是我也只好悶聲不響的躺在沙發裡睡了。要過一天很容易,等我們倆醒來,天都黯了,雨也停了。明熏蒼白著臉怔怔的倚在床上,我進去斜眼的看到她濕濕的枕頭。
我實在不知道她的家明。她認識他的時候我正忙著照顧在醫院裡的母親,等媽出了院,我再從家裡搬出這兒來的時候,她告訴我這件事,而且他已經走了。
"你不是陪我去買傘的?"明熏問。我瞧她一眼,"你高興去嗎?"
"嗯,我要去看看還有沒有。"
"你真的興致這ど高?"
"噯。"
那我就陪她去了。明熏沒上粉的臉蒼白得可以,眼下微微的一圈青。我剛開始看見她的時候,她實在不是這個樣的。可是我忘了,忘了她以前笑著嚷著的當兒我還嫌她吵。
"先去看傘嗎?"我問她。
"不,先看別的。"她笑一笑,"像屏風什麼的,你要知道,假如我先去看傘而沒有傘,那我就沒心思看別的了。"
"那還不是一樣?"我不明白。"遲早都是要去的呀,你來就是為了買傘,為什麼不先去?也好放心。"
"那有很大的分別,我的意思是遲跟早。"
我皺了皺眉,以後就沒鬆開。我不知道明熏,我不能知道她在攬什麼。我只是她的同居,那就是了。不要怪我不理她不研究她。當世界上每一個都這麼忙,沒人會相信愛心。
"怎麼樣了。"我小心的問明熏,"你什麼都看過揀過摸過了,可以下去看傘了嗎?"
她點點頭,手插在大衣袋裡,頭髮遮著臉頰,憔悴得像站不住了。
"看完了就走?"
她還是點點頭。
可是店員說沒有油紙傘。"買把別的吧。琨在那兒還會有人用這麼古老的東西呢?"
明熏看看那個店員一會兒,回頭向我一笑,"我也料到是賣光的了。"
我呆在那裡半晌。"你不難過?"
"我也料到我會難過,所以我的難過不厲害。"
"那你既然知道買不著,為什麼要來?"
"這就是希望。不管多還是少,那還是希望。"她又是一笑。
我看著她笑,我也就安了一大半的心。
等到我們到了家,進了電梯按了鈕,看著小燈泡一個個亮上去時,明熏忽然不肯轉身過來看我了。
"到了。"我說,推開了電梯門。
她站在那兒面著電梯壁不動。
"明熏,到了。"
她一抬頭,我看到了她的滿臉淚痕。
天啊。我真的得搬家了。我是這麼的寂寞,因為明熏教會了我。誰能告訴我們,兩個寂寞的孩子在一起能做些什麼。她每天在哭的時候,我就害怕起來,害怕這整個屋子,這些半舊的桌子椅子,好像很熟稔,但這畢竟不是我們長住的地方。於是我在牆角下放張小登子,就縮在那裡看伊安.法蘭明,看一整天,直到下午來了,燈都亮了。我就叫明熏吃飯。
明熏一撥飯,眼又紅了。"他常說我不愛做家事,也不會煮飯。"她說。於是我也食不下嚥了。
家明不在這裡,但他的魂在,而且和我們住在一道,纏綿著不肯離開。
"去認識一個新的男孩吧。"我說。
"我再也沒這樣的雅興了。"
"他真的很好嗎?"
"我不知道。"明熏嗚咽著,"我是這麼的孤寂,我不能不想他。我不想他想誰呢?我睡不著覺時,跑在路上時又幹什麼好呢?我只好想他。那是我唯一能攀倚著的東西了。"
"你能不能放棄想他?"我害怕的問:"你想他並不能補救什麼。"
"我不能放棄的,一丟掉家明的形象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現在每天哭他就是有嗎?"
"有的,因為我還能哭。"
"明熏,"我突然嚷起來,"不要這樣講,我不想知道。"
我替明熏買了安眠藥,讓她睡前吞,因為我受不了她每天晚上進進出出的踱步。母親問我幾時回家住,也可以省點錢。我說:我得照顧明熏,她父母死了後,我們不是應允了關心明熏的嗎?
小時候常以為看電影鏡頭對著日曆一張張的給撕掉很無聊惡劣。現在才知道,日子實在是這麼過的。
明熏忽然問:"去年春天我們不是買了好些碎花布嗎?都很美麗的,今年市面上怎麼不見有了?"
我說我想不起來了,"那兒有?"
"當然有!"她跳起來,到櫃邊去一翻,就被她找到了,"你瞧,這塊就是其中之一了,藏青跟紅白花的。"
我瞧上一眼,"那裡,這是前年買的,那時我剛認識你,你還說我那件襯衫土呢!"
"前年?"
"是。"
明熏抓看那塊零布不講了。隔了半晌她問:"那麼快就兩年了?這兩年我做了些什麼?怎麼糊糊塗塗就沒有了?"
我和她坐在沙發上忖了一個下午,不知道怎麼的,那個下午也不見了。晚上明熏臨睡前向我說:"我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認識了家明。"她很漂亮的一笑。那晚她睡得好甜,好久沒這麼酣眠了,明熏。
第二天早起的是她,還弄了雞蛋給我吃。明熏把頭髮攏在腦後,臉色稍微有一絲紅潤。
"你看我,"她告訴說:"買了這新的魚肝油,有空的時候就喝一點,那樣皮膚會潤得多。"
"你皮膚不是很好嗎?"我問:"又細又白。"
"我也知道,"她好久沒這麼傲氣的笑了,"但家明臨去時叫我保重身體,他才說了這麼一句。我一定得聽聽他的,對不對?別的我能力辦不到,令自己不生病那還是可以的,所以我買了這魚肝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