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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前夫過不久就把款子還我,再三道謝。

  「我很慚愧,」他說,「低估了你,沒想到你肯幫我。」

  他說得對,再早半年,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大方,但如今,我體內每個細胞都已放鬆,心中再沒有仇恨。

  其實每一個不愉快的經驗皆因我自己錯誤的決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掛齒。」

  「現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氣。」

  對一位前夫來說,這可真是至大的讚美。

  我有點啼笑皆非,始終做不到落落大方,於是找個藉口,把他送走。

  塵埃落定了。

  先一陣的煩躁不安都改過來,性情開始樂觀,遇到難題,以遊戲人間,幽默的態度來應付。

  秘書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對人說:「原來男朋友有這麼大的效用,顧小姐自從經常約會之後,整個人舒泰溫和,她一放鬆,連帶我們手下人也得益不淺。」

  她說錯了,這裡頭,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

  當然,我沒有解釋。

  當日下班時分,老闆走進我房間,面色慘綠,雙目無神,魂不附體的模樣,愣愣地坐在我對面,像是有話要說,更像無從說起,看得出是非說不可,否則壓力無法渲洩,會要她的命。

  我當然不是她傾述的好對象,那又有誰是呢?

  「玉梨」,她開口,「我有些私人事與你商量。」

  還是選了我來做聽眾,可見實在是沒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為她輕輕歎一口氣。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經完全正常。」

  是什麼事呢,這麼嚴重,我的神經也不禁謹慎起來,靜靜地等她開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雙手掩住面孔,驚恐莫名地,以沙啞的聲音再重複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麼,我即明白,她也見了自己,與我的經歷不謀而合,看樣子將來還會有很多人有機會看到自身的過去與未來。

  但是她的反應與我的完全不一樣,她害怕得似見鬼一樣,額角佈滿豆大的汗珠。

  「一個人怎麼會見到自己,怎麼可能,我懷疑這是精神崩潰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我點點頭,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這純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丟不開老闆身份的氣焰。

  我斟一杯冰水給她,溫和地說:「我真地瞭解,因為我也見到了自己。」

  「什麼!」她訝異地跳起來。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偉略才會在街上遇見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為那不過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證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聽別人所說的話。

  「看到自己有什麼好怕?堪稱天下第一樂事,你聽我慢慢解釋,這不過是未來世界的科學家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錯愛

  安琪去世後,我整個人變了。

  我們新婚,蜜月回來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飛機在日本海摔下來,沒有一個旅客生還,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為穌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並不是日本任何一個城市,她同我說,她要去的地方是紐約。

  任何人都知道,往紐約直航要飛過太平洋,假使飛機失事,那才是它的墳墓。

  她乘的班機也不對,甚至時間上也出了差錯。

  航空公司十萬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有誰同我開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經被我送到國際機場,親眼看她步人禁區,在本市時間星期二

  下午四時她已抵達紐約,打過電話給我。

  那不是安琪。

  我與她公司聯絡,人事部總管同我肯定,方陳安琪應在紐約曼赫頓酒店三七零八號房內。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來,才放下一半心,就聽到安琪的貓伏在一角嗚嗚的哭。這只龐然巨貓已有十歲高齡,安琪自幼養大的寵物,它,安琪說,便是花生漫畫中那只與史諾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貓。

  我都沒有留心,不過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實。

  我不喜歡貓,貓亦不喜歡我,但我們和平共處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帶到新居來,與它形影不離。

  聽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麼預感?

  於是不住掛電話到紐約,一直沒人應,酒店正答應為我調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壞的消息通知我。

  已證實是方陳安琪,身份證號碼及護照國籍都核對無誤,叫我接受事實,盡快出發去做善後工作。

  而稍後,紐約那邊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隻貓,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還是亮了,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我麻木地辦妥應當辦的事。

  親友都讚賞我出奇的鎮靜,悲慟而不失態,我自己卻知道,那是因為震中尚遠,還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時期我處於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緒中,根本不把整件事當真。只是噩夢,我同自己說,很快會醒來。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襲上心頭。

  安琪竟永遠地離開了我。

  當日出門,她充滿興奮之情,能到紐約出差十四天,實在太過完美,工餘可以逛遍她心愛的百貨公司、美術館以及劇院。往日旅行,每個城市至多停一兩日,走馬看花,根本於事無補,她說。是這樣興致勃勃地上飛機的。數日之後,便陰陽兩隔。實在不相信她就此離我而去,總覺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處,惡作劇地看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說不定有一日,她會自隱蔽的地方跳出來,指著我笑我傻。因為我沒有看到她的遺體。飛機自高空墜下海中,一切煙飛灰滅。送出去是活生生嬌俏無限的少婦,一聲對不起,連一斑灰都得不回來。她沒有再出現,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時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極入睡,隔兩小時也會醒來。總是昕見貓叫。我會拍床,"來,貓咪,來。"聲音嗚咽如貓。它輕輕躍上床與我共度苦夜。我倆相依為命。我沒有在報上刊登協聞,心中暗處,始終存一絲希望。或者有一日她會返來。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為這件事傷心,她有一個個哥哥,兄弟總比較粗心,活著的時候,一年也見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這樣的悲劇。

  我沒有。

  我老想與安琪接觸。

  生前為她拍攝過錄影帶,如今一遍一遍的觀看。

  安琪回答我!握緊拳頭嚷。

  疼痛感覺如把刀地剜進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們說,時間治癒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們勸我,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的,不止發生在我身上,誰誰誰同誰,何嘗不是恩愛夫妻,說拆開就拆開,生離死別,無可避免等等。

  我整個人變了。

  表面上仍然勤奮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飾得十分整齊,連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體管肉體,靈魂歸靈魂,創傷的心不為人知。

  但開始迷信。

  能知過去未來的靈學迷惑我,開始拿著安琪的時辰八字去為她算命,幾十元或幾百元,什麼居上什麼上人,都算不出她那麼短命,批出來的結論,都是勸年輕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頭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圓要謹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說安琪的命硬,夫妻分開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說安琪在中年會得發一注小財,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都是模稜兩可的批算。

  漸漸這變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與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時辰八字我也背得爛熟,相士的江湖論調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氣的算命人被我約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問我:"但你有沒有見過東方先生?"

  "都沒有太大的意思。"

  周說:"你心情確是苦惱,若要問個前程,替你約東方先生。"

  "靈驗嗎?"

  "我小姨子三十四歲尚未有對象,苦悶之餘,在他處算了一個命,結果十分愉快。"

  "願聞其詳"

  '東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會嫁予肖馬的男士,當時已經五月份。

  我抬起頭來。

  周說下去:"結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號結婚,對象的確肖馬,今年三十一歲。"

  我呆呆地聽著

  周說:"他倆是閃電結婚的,她去算命的時候他們還未相識。"

  "好吧,"周說服了我,"把地址給我,我去看東方先生。"

  "一要預約呢,說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謝謝你。"

  "其實你何用算命,"周勸慰我,"大家都說你真正純品,許多人早已經續絃。

  我看著窗外,"我們是相愛的。

  "這間寫字樓許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頭來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對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說最清楚我。

  我牽牽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麼地方去?要不要來我處吃頓便飯?"

  我搖頭。

  "同你客氣一輩子也請不動你,我堅持你來。"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沒有妙齡少女,你避忌?"他懇切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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