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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年齡上區慕宗比他長一大截,活力上他卻比不上區慕宗十分之一。

  為什麼有這種現象?

  與麗華談起,她說:「還像男人算他夠運,管是什麼年代,我認得的幾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頭髮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齒也不鑲,癟嘴,身材發福,面白無鬚,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俠片裡的公公。這種賣相怎麼出來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駭笑。

  麗華說下去:「近年來,中年女士不知保養得多好,這種事真要自己爭氣,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樣子來。」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時髦。」

  「你的老區也不錯呀。」

  我沉默一會兒,「麗華,你誤會了。」

  「這城市有多大,豆乾似,不見得有那麼多人誤會你。」

  「我們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麗華氣惱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電話。

  我歎口氣。

  當夜就約好鄭傳書到鴉片窟去找人。

  重臨舊地,瞭解年輕人泡酒館的心情:氣氛熱鬧,喜樂奔放,地方舒適,兩杯啤酒,可以坐一個晚上。

  躲在這裡,聽不到成年人的嚕嗦,暫離殘酷的現實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裝的少年下班來喝一杯。

  坐下沒多久,便有人來答訕,哼,寶刀未老。

  「等人?」

  我點點頭。

  「會不會是我?」

  我搖搖頭。

  他聳聳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開,並沒有瞎七搭八纏上來。

  現代男女關係刮辣鬆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鐘後,鄭傳書出現。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麼選這個地方?」

  我頗為無地自容,只得尷尬地說:「人老心不老。」

  「看樣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處張望,少年顧玉梨還未到,是不是來得太早?記得我自己喜歡這個時候來吃客三明治。

  鄭傳書當然認為是敘舊約會,盡說過去的事,略見曖昧。

  「……後來奉雙方父母命結了婚,他們支持這頭婚姻,盡量在經濟上支持我們,但我倆性格始終不合,你沒有見過安琪吧,她喜歡把皮膚曬得老黑,眼皮搽銀綠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憂鬱的內心,陪著她的是幾個男孩子。

  鄭傳書並沒有注意到四周圍發生的事,繼續訴心聲。

  「對不起,」我說:「那邊有熟人,我過去一下。」

  我擠在人群中,走到她身邊。

  「玉梨,」我叫她,「我有話同你說。」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隨即不由自主的趨近來。

  我握住她的手,「你還在這裡,還沒走?」

  她睜大眼睛,「是你,又見到你了。」

  我與她在一個角落坐下,趁著音樂沒那麼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頭。

  「怎麼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輕問:「他們沒有明天,不負責任,你會吃虧。」

  「其餘的朋友都沒空。」她無奈地說。

  「當然,人家上課的上課,辦公的辦公,做正經事要緊。」

  她不語。

  「將來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點,提起勁來,不要踏入陷阱。」我雙眼都紅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輕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鄭傳書。」

  玉梨動容,「不,那是他父親吧。」

  「不相信?過去,我介紹你認識。」

  「他看上去似一個小老頭。」玉梨表情古怪。

  「時間是很殘酷的,你將來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像你,你看你保養得多好。」

  「謝謝。」我笑。

  我把玉梨帶到鄭傳書的桌前。

  原以為他看到她會吃一大驚,嚇了大跳,掩著嘴巴叫出聲來。

  但是喝了兩杯啤酒的鄭傳書茫然抬起頭,看著我,又看我身邊的少女,一點情緒都沒有。

  電光火石間,我與少年顧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覷。

  當然,當然他沒有感覺,他心中根本沒有顧玉梨,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從未試過有,試問他又怎麼會注意到我倆多麼相似。

  售貨員與銀行出納都可以觀察得到的事,他不以為意,因為他這次出來,目的是訴苦,不是為了認人,他才不在乎誰長得像誰。

  只見鄭傳書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們要坐一會兒嗎?」他見話不投機,要先走一步。

  我點點頭,「明天公司見。」

  「再見。」他蹣跚地站起來。

  也沒叫結帳,便離開了。

  玉梨轉過來看著我,雙目充滿驚惶、悲哀、失望、無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愛的人,若干年後,會如陌路人一般。

  我摟著我自身年輕的拷貝,「弄清楚這件事,對我們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掛著跟他去美國,稍後可以專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學校,專修管理科,將來,做到我這樣。」

  玉梨凝視我,「你快樂嗎?」

  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看著我,你認為我會有什麼理由要不高興?」

  她狡獪地笑,「這只有你自己知道。」

  這女孩不簡單,我憐愛地看著她,不要緊,她會熬過黑暗期,闖出一條路來。

  世人全離棄她也沒幹系,她有她自己,一關又一關,她會征服所有的山。

  「這一次短暫的見面幫不什麼。」

  「不,你使我認識自己,請告訴我,今後我會怎樣?」她迫切地拉著我的手。

  輪到我滑頭起來,「你想知道什麼?」

  「未來,人類都渴望知道未來。」

  「天機不可洩露。」

  玉梨睜大眼睛,不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來。

  「怎麼,」我笑,「你以為人到中年,就不再調皮搗蛋?」

  音樂開始,舞池中年輕人甩手甩頭,快活地運動。

  「我們散散步。」

  她與我離開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車虹彩,兩個人都沒有傘。

  我不忍把將來的荊棘告訴她,未卜先知並不是幸福,人生路,不過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擔子一日當,算起來,有限溫存,無限心酸,恐怕她預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沒有勇氣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當作活生生的一個人,其實據我所知,少年玉梨不過是實驗室輯錄的一卷立體紀錄片,在這個時空播放出來。

  我竟關懷她,愛護她,與她發生了感情。

  「你幾時走?」我問她。

  「我不知道。」

  「約什麼時候?你總不能一直在這裡遊蕩下去,直到永遠。」

  「我有種感覺,就是這一兩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麼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噯?」

  「年輕時總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兒才不像你,她認為世界上最舒適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母親。」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認。」

  「我認,但是不信。」

  「我太壞?」

  「不,看到你的皮膚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來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青春過漂亮過,直到你出現,發覺上主確是公平,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來這是我出現的目標。」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腳。

  「我們在這裡分手吧。」她說。

  「你有一隻皮夾子在我這裡。」

  她不經心地說:「我不要它了,送給你做紀念吧。」

  「你需要什麼?」

  她搖搖頭,「我要的,你不能給我。」

  「仍是鄭傳書?」

  她無奈苦笑。

  我們在雨中緊緊擁抱。

  「別玩得太瘋。」我說。

  「我不會的,」她說:「否則也不能夠成為你。」

  「再見。」

  她朝我擺擺手。

  我拉拉衣襟,雨絲漸急,面孔濡濕,頭髮也潮了。

  我依依不捨地看著她,只見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轉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來,一大班人,呼嘯著離去。

  我以無限留戀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顧玉梨。

  並沒有叫車,我躑躅回家。

  「玉梨!」

  我轉頭,是區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麼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湯雞。」

  我傻笑,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瑣碎的事為題來責難我,分外溫馨。

  他說:「我與咪咪談了一陣子,一老一少,倒沒有鴻溝。」

  「要不要繼續話題?」

  「快回去沐浴睡覺,當心著涼生病。」

  「很久沒有人把我當小孩子。」

  區慕宗凝視我,「要是你願意的話,讓我來照顧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樓去。

  咪咪替我開門,「咦,這一陣子你神出鬼沒,那位區先生來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時候,讓他等。」

  「嘩,風騷。」咪咪笑出來。

  我坐下擱好雙腿,態度有點洋洋灑灑。

  女兒端詳我,「你戀愛了,媽媽,本來你異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這一兩個月,生命又似復甦,嘴角時常帶個神秘的笑容,為什麼?」

  「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

  「我勘破了過去未來,大徹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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