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吐吐舌頭,「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叫我醒定做人。」
我笑出來。
七點半到寫字樓,精神亢奮,並不覺特別疲倦,嘿,同事已有三四個人在看報紙喝咖啡,昨夜像是沒有回家睡覺似的。
我喃喃說,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書小姐替我做一杯滾熱的紅茶,兩個茶包,保證趕走瞌睡蟲。
她把報章上的專欄讀出來,「顧小姐,你聽聽這個,躁狂症是一種影響情緒的精神病,與抑鬱症相反,病人日常情緒十分高漲,想收斂一點也辦不到。」
我轉過頭來,咦,這是說誰呢,好不熟悉。
她讀下去,「——病人日常生活顯得充滿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喜歡誇張地表現自我,平常說話總是滔滔不絕,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內容支離破碎,不能集中在一個主題上……」
我眼睛一亮,老闆,我們的老闆,她很明顯患了這樣的症候,叫什麼?躁狂症。
「——他們的情緒十分高漲,很多時為別人帶來歡樂氣氛,由於不能自制,他們的玩笑不是每個人可接受,他們對前途充滿幻想,隨著病情加深,病人失去判斷能力,幻想變得誇張而不實際。」
秘書小姐向我眨眨眼。
這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來越喜歡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會長居人下。
我問:「怎麼醫治呢?」
「不知道。」
「會不會致命?」
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們已聽到患者的聲音,先是抱怨車擠,復是天氣不好,再就是夥計不力。
最後她問:「誰的花,顧玉梨,啥人送顧玉梨花?」
聲音如聞噩耗。
什麼花令她這麼反感?我們這裡女職員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連忙探出頭去看。
呵,難怪,太誇張了,花束直徑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氣撲鼻,梔子、夜來香、百合、鈴菊、姜蘭、蝴蝶蘭、茉莉、滿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一起。
我心花也跟著怒放,因此被開除也是值得的,揚了眉吐了氣才死,夫復何求。
「是誰?」秘書問。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著天空。
她已經回去了吧,三個顧玉梨已經走掉一個,她留給我寶貴的人生哲學,永誌難忘。
老闆推門進來,「你認識區慕宗?」
我點點頭。
「你怎麼會認識他?」
「朋友介紹。」
「他是一個十分得體的男人,不多見了。」
我當然知道。
「也許我們對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們也真可憐,一點錯不得,否則就讓女人看不起。上週末也坐船,一個個中年男士都穿著時髦的便裝,顏色鮮艷,拎著手袋,配著他們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像什麼?像上朝的師奶。」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噴出來。
「玉梨,好自為之。」她出去了。
「謝謝。」
瞧,做人老闆,沒有三兩道板斧,還真罩不住。
秘書問:「她怎麼查出來的?」
「神通廣大。」
「顧小姐,你再也不用鬱鬱不樂。」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麼簡單。
我同她說:「我想查一個叫鄭傳書的人,你幫我找私家偵探也好,查電話薄黃頁也好,務必把他揪出來。」
她即時記錄在案。
我想見他,把事情弄清楚,將精力省下來,做別的正經事。
十多二十年沒見面,不知他近況如何,見他一半為自己,也是為少年顧玉梨,我總得有一手資料知會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區慕宗來接我下班。
他問我:「花束還合意嗎?」
我卻說:「不要再送花來,與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難做人,你是圖一時之快,我卻被人視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戶頭。」
他笑著搖頭歎氣。
「我已經苦了這麼久,熬出頭來,不在乎歸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智地、愉快地,談一次戀愛。」
「這倒又不是怕人見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們,祝他們嗆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歡人家打聽我的消息。」
「我還算是『人家』,他點點頭,」「咪咪對我還比你親密一點。」
「你同咪咪說過話?」
「今早。」
他真有點能耐。
「她說什麼?」
「我答應這是我們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虧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請笑納。」
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我說:「請收回去,我用不著這樣的東西。」
他很詫異:「是你親自挑選的。」
我暗怪老牌顧玉梨太貪,「先放在你處。」
「好,女人有改變主意三千次的權利。」
「我到家了。」
「稍後接你晚飯?」
「我想休息。」
區慕宗凝視我,「你使我心醉喜悅銷魂著魔,你的嫵媚誘惑我。」
我笑出來,「真好聽,謝謝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種年紀還有資格說傻里傻氣的話,這就是兩性至大的區別。
深深歎口氣。
浸在浴缸裡閉上眼睛,要設法尋找少年顧玉梨,應該不太困難,我知道她會到什麼地方去,除去在百老匯跳舞,還有一間叫鴉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會在那種地方出入尋求麻醉。
年輕人行徑真的匪夷所思。
幸虧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沒有異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陽光下進行,免得我掛慮得頭髮白。
電話響,我在浴室接聽。
「顧小姐。」是秘書的聲音。
「你還沒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
第四章
要命,「有消息嗎?」得重重賞她。
「你要找的鄭傳書,公司裡就有一位。」
「啊!」
「我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卻忘了看自家腳底下。」
「幹得好。」
「鄭傳書今年四十歲,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張董王工程公司轉過來。」
我呆住,年齡背景全對,沒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員不得已出來的,起薪點比較低。」
「他是否畢業自馬利蘭大學?」
「正是。」
是他了,我頹然,得來全不費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屬?」我問。
「正是,史蔑夫對他的報告不夠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開屏,也不屑拍馬屁,如非專業人士,早已危危乎,現在混口飯吃尚不成問題。
我說:「明天再說。」
「是。」
該夜做夢,竟看到衣衫襤褸的鄭傳書,拉著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還未上班,寫字檯上很整潔,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連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過當這裡是暫來歇腳的地方。
這態度是正確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職業裡。
有人認得我,「顧小姐,稀客稀客。」
「鄭先生通常幾點鐘回來?」
「九點正。」
「史蔑夫呢?」
「這裡都是九點,你們做京官,近大老闆,當然吃力點。」他甚客氣。
「我稍遲再來。」
「不送。」
我希望心頭有一點點異樣,但是捫心自問,卻是漣漪都沒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個。
那感覺不過似,對,像在文件櫃中找舊年會議記錄,當時我確在場參與那個事件。
秘書對我說:「老闆病了。」
我笑,「這一天公司就白白損失兩千大元。」
秘書咋舌,「是我半個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營生,所以,書中自有黃金屋。」
她側著頭說:「總也要靠些運氣吧。」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太敏感。
鄭傳書似在等我。
一見我便禮貌地站起來。
他胖了許多許多,額頭是U字型禿髮,但與我認識的鄭傳書扯不出關糸,他們是兩個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鄭傳書永遠是少年鄭傳書,這位先生卻似當年的鄭伯父。
「玉梨,請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塗,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進公司就認出是你,同你少女時期一模一樣。」
「沒有什麼失態的情況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來往。」
「為什麼不來打個招呼呢?」
「一切都有時機。」他微笑。
「有幾個孩子?」
「三個。」
「嘩!」
「你呢?」
「一個女兒。」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經辭窮,如何不著痕跡地請他去喝一杯呢,他會怎麼想,如有誤會,後患無窮。
他終於說:「很久沒見了。」
真是,我欲惆悵問,我們會見過嗎。
他突然又說:「縱使相逢應不識。」丟起書包來。
「沒有啦,你仍然書卷氣十足。」
真沒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靈。
「幾時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電梯口。
鄭傳書的衣著打扮絲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個人散發著七十年代初期的氣息,那該是他一生最燦爛的一段光陰,所以他不願離開它,要把它緊緊抓住,旁人即時感覺得到。
暮氣沉沉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