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
「把我那雙唯一的高跟鞋取出來。」
本想吃點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像是塞住一大團棉花,我們這種人是無論如何胖不起來的。
到玫瑰徑三號,早了十五分鐘。
準時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門外徘徊,心中模擬各種問題多則,預備弄個水落石出。
終於在九點缺五分上去按鈴。
大門打開,她站在我面前。
感覺就像照鏡子,十分詭異。
我們兩人呆了一會,反而是我先開口,「你保養得真不賴。」
她笑了,「請進來。」
屋子裡陳設大方名貴,我坐下,來不及地問:「你是不是真人?」
「騙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陣暈眩,「那你是什麼?」
她沒有即時回答,沉吟著。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麼?」
「你是真的顧玉梨。」
「你怎麼知道?現在連我自己都糊塗了。」
「鎮靜一點。」
「你到底是什麼?」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沉默下來。
在這所靜寂幽暗的寓所內,我看到了自己,與自身對話。
「我覺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羨慕地說。
「托賴。」
我低下頭,「區先生似乎很照顧你。」
「我知道你去看過他。」
「他是不是真人?」
「當然是。」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可比我有辦法得多。
我歎息一聲,「誰不想認識那樣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瞭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樂。」
「因為我是個失敗者。」
「我不准你小覷自己,因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這明明是一雙活生生溫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擁抱少年顧玉梨時,也感覺她的肉體存在。
她說下去:「我認為你做得不錯——」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自然幫我,正如你適才說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憐我我憐卿。」
「那又有什麼不好,」她說:「我若不是一個自愛到極點的人,就不會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驚喜悅,這確是我,語氣姿勢論調,都屬於進化的顧玉梨。
但是我不能說她是十九歲的顧玉梨,她們是兩個人,若果沒有我做橋樑,他們倆見面不相識。
人真是會變的,非隨環境變不可,適者生存。
我問老練的顧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麼。」
「當然。」
「你要嫁給區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會的。」
「別太天真,別忘記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說話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備,真痛快。」
「我知道這些日子裡你很吃了一點苦,父母沒留給你什麼,丈夫又沒送給你什麼。」
這話聽在耳朵裡,只沉得無限窩心慰貼,又帶來幾分辛酸,一剎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雙眼潤濕,啊,多年來感情壓在心底,哭笑難分,一切委屈屈辱無奈,都不敢發洩,我連忙用手掩住臉,精心描繪過的化妝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幹,照顧得也還周全,放心,明天會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問:「是應允。」
「當然。」
「謝謝你的鼓勵。」
「其實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勵自己。」
「我們可以時常見面嗎?」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聰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這麼多。」
「我不明白。」
「我的壽命只有這麼多。」她補充說。
「什麼,可是我活到你這個歲數就得返回極樂世界?」
「不不不,我們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見的我只有三個月時間效用。」
「可以用我瞭解的言語解釋嗎?」我迫切地追問。
「我想你也有點明白,我開頭時已同你說,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麼?」
「用最簡單的話說,我是若干年後的顧玉梨的一段立體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樣。」
她微笑,「顧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來,又坐下,如是三數次,心癢難搔。
「你明白沒有?」
「哎呀呀,的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的意思是,真版顧玉梨並沒有突破時空到處亂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時的錄映帶在這一刻播放。」
「老年?太難聽了。」她微笑搖頭。
「誰幹的,由誰主辦,是哪一群科學家的傑作?」
「每年都選數名志願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氣,興奮得睜大雙眼。
我相信她,但誰來相信我?
「其中過程很複雜吧?」
「不會比複印機或錄相機更難操作。」
「區先生愛上了一個幻象?」我笑。
「不,顧玉梨是真的。」
我大聲說:「我頭都昏了。」
「他會找到你的。」
「什麼?」
「我恐怕時間到了。」
「等一等,我有太多問題,既然你不是真的,如何同我一樣吃喝玩樂?」
「傻女郎。」
「回答我呀。」
「影印的拷貝又何嘗不可以書寫做記號郵寄珍藏。」
我呆在那裡。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見我?」
她凝視我:「你的生活太沉悶,需要刺激帶來生機。」
「是誰支使你來到這裡?」
「實驗室,把我接收回去之後,他們可以瞭解當事人的反應。」
我皺起眉頭,「這群科學家總有一日弄得人人靈魂出竅。」
「玉梨,我們約會的時間已到。」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
「我不想離開你。」
「我總是與你同在的,若干年後,你就是我。」
「你給我極大的安慰。」
「好得很,回去吧。」
「還有一位顧玉梨。」
「差點忘掉她,她真令人難堪,不過不要緊,那愚昧的青春遲早會過去的。」
「真不忍心看著她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
她沉默一會兒,「我們都是那樣長大的。」
我揮拳,「可恨的是她心甘情願地讓那些人佔便宜。」
「不是那樣,她永遠不會學乖,不是不像天路歷程的,生命充滿苦楚,不行了,口氣越來越像你。」
她笑著打開大門送客。
「你明天還在嗎?」
她搖搖頭。
我黯然。
「謝謝你。」我握緊她的手。
「說得好,一個人最好的朋友,終究不過是他自己。」
我們擁抱,說了再見。
她關上門。
我剛轉頭,情緒還沒恢復過來,就聽見有人叫我。
「玉梨。」
是區先生。
「到什麼地方去,我送你一程。」
我呆呆看著他,他要找的並不是我,我只是替身。
他要見的,是屋內那位八面玲瓏的顧玉梨,此刻的我段數還差得遠,有待慢慢修煉。
有口難言,我結結巴巴。
他看著我好一會,「玉梨,你是否不舒服?」
我搖搖頭。
「也許是我多心,老覺得你最近有點不同。」
什麼有點不同,簡直是兩個人。
「來,我們去兜風散散心。」
她是故意的,有心把這位區先生讓給我。
我隨他上車。
以她的聰明智慧,挑的人總不會出錯吧。
我感慨萬千,但是生活總有辦法令我們失望,永遠計劃的是一樣,發生的事又是另一樣。
「你好靜,」區先生說,「怎麼,不高興?」
「沒有沒有,只想喝一杯。」
「那還不容易。」
「什麼時候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你?」區先生不勝意外,「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有職業。」
「那是因為我最近情緒不安。」
區先生凝視我,他是聰明人,知道不對勁,但找不到破綻。
我尷尬地朝他笑一笑。
「還有很多事是你不曉得的。」
「過去的事提來做什麼,」區先生說:「大不了是感情上受過一些創傷,我不信你械劫過銀行,或是替金三角做過貨販,提來做甚。」
「我想找個人告解一下。」
區先生笑了,「開頭我覺得你什麼都好,就是太精明,最近一兩次相處,發覺不是那麼回事,你還有很天真的一面。」
「只有在熟悉可靠的朋友面前才可放心露出真面目。」
他愉快地說:「謝謝你。」
我們在一間私人會所喝兩杯才打道回府。
月亮極好,照無眠,坐在露台上,套句陳腔濫調,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湧現,思潮起伏。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懷念過去,以後不必也不需再回憶這一切不愉快的事。
「媽媽。」
咪咪在我身後。
「還不睡?」
我連忙說:「一起回房去。」
「今晚送你回來的,可是你男朋友?」
「還沒到那個階段。」
「外型好極了,中年男人的魅力具震盪感。」
「你倒是看得仔細。」
「當然要格外留神。」
「什麼時候了?」
「清早四時。」
「不如不睡,這一躺下去,恐怕起不了身。」
「告假?」
「不行,八點正開會。」
「我還以為辦公時間是九時到五時。」
「時勢不一樣了,」我感歎,「經濟不景氣,公司不再聘新人,兩個人做三個人的事,或是索性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老闆認為很應份,所以大家都早到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