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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什麼菜?"

  "紅燒黃魚,冬瓜火腿湯,椒鹽小排骨。麵條魚炒蛋……"

  "我來"

  "外頭吃不到的家常榮。"老周驕傲的說。

  他有個不辦公的太太,專門以他為中心,服侍他。

  安琪雖然辦公,家事仍然做得妥當,雙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雙手浸到鋅盆洗菜做飯,家裡女傭只來洗熨打掃。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時冬晨爬不起床,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樂參半,很多少女誤會一結婚一切困難迎刃而解,故此更加無法應付其中艱苦。頭一年適應期剛過,正在慶幸漸入佳境……

  那日老週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鐵路回家。

  周對於生活出奇地滿意,你不能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鐵站上面,上下班異常的方便,故此從不興買車的念頭,工作性質又不必擺排場充闊綽,周太太是個樸素的女子,大都會的生活,對周氏來說,也似置身小鎮般溫馨。

  他有一個女兒,據他說很聽話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個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點溫暖。

  不過得早退,要回家喂貓,與它還真的發生了感情。

  一開門,周太太與周小姐便迎出來,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歲模樣,已經水靈靈,嬌怯可愛,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將來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異性。

  我立刻間:"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微微側著頭淺笑不語。

  周太太笑,"歡迎歡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說:"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馬上有香噴噴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纖手捧出。

  什麼叫皇帝享受,請來看看。

  老周把女摟著,坐在沙發,那小女孩便靜靜聽著我們說話。

  她還穿著校服,我注意到那個金線盤出來的校徽便發呆,她與安琪同一間學校。

  老周當下說:"這個女兒呢,真是周家至寶,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聰明。

  "可是功課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態不像小女孩。

  飯菜一下子做出來,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為憐惜自己的緣故,能夠吃的時候使多吃點。

  飯後老周與我談天說地,話題在掌相風水上轉。"你知道寫字樓東廂那間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輿師來看過,說大凶,結果三個人坐

  過,都因車禍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煩的,現在只能擱影印機。"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麼都見慣見熟。

  這麼多年來他也沒飛黃騰達,但他樂天知命。

  "我看得很開。'"他說,"一切都是注定的,什麼叫作夠?不再追求便調之夠,

  否則做億萬富翁也是不夠。

  我點點頭。

  "我知你最近這段日子萬念俱灰,"他說,"年輕人要振作,說不定大好家庭在等著你呢。"

  我又坐一會兒,起身告辭。

  老周送我到門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醬,轉身去拿。

  他女兒小棋忽然開口,"你家有一隻獵,是不是?"

  我一怔,看著她粉紅色的面孔,'你怎麼知道?"

  她微笑,"我喜歡貓。"

  一時不以為意,"是的,貓是非常可愛的動物。"

  "要是它鬧肚子,冰箱下格有一瓶藥,餵它喝一匙羹"

  我沒聽懂,"貓會肚子痛?"

  "會的"。

  老周與周太太把袋子遞給我,我也不客氣,打道回府。

  吃得太飽,胃氣痛,一夜輾轉反側。

  出奇的是,貓兒亦滿屋遊走,一非常不安。

  天沒亮便起床,看見它縮一角,樣子痛苦,抬頭向我求助,哼哼卿卿。

  心一動,拉開冰箱,在下檢找,翻出一隻瓶子。

  小棋怎麼知道?

  腦後一陣涼颶颶,是巧合吧,整件事不可能。

  瓶上有張小小標貼,是安玻的字:一每次一小格,貓不適時服。

  我的手在晨爆中顫抖起來。

  連忙抱起貓兒,餵它服藥。

  心中疑團大似鉛塊。

  天漸漸亮,貓漸安寧,在床上睡熟。自安琪去後,人貓皆先從前風采。

  梳洗更衣返公司。

  老周比我早到。"

  一見我便說:"這是東方先生地址,替你約了下星期五黃昏"

  我接過字條收好。

  "老周,"我想起來,"小棋平時愛做些什麼。有特別嗜好無?"

  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怎麼,打算十年計劃?老實說,你肯等的話,我求之不得。"

  我漲紅了臉,"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老婆歡迎你常來呢,說似你這般男子,不可多得。"

  他一直讚賞我。

  "每週未來散散心如何?'"

  我沒有機會再探聽小女孩的事。跟著那個禮拜,工作忙得瘋掉,有些人越忙越鎮靜,又有些人越忙越煩躁,我是前者,可惜上司是後者。

  不過也好,越亂時間過得越快,熟悉新日曆的時候,已是三月份開始。

  多麼容易又一年,多麼容易又一生。

  從前過年,忙著與安淇找節目,都無暇想人生哲理。

  兩人相擁站露台上,聽到船隻汽笛齊鳴,便開了香按親吻對方視新年快樂。

  現在都不大敢出露台。

  也有人勸我搬家,但是我怕搬走之後,安淇不認得路。

  貓兒已習慣我的雙腿,我也習慣它暖乎乎的身體,我們倆都不想搬走。到東方先生那裡去之前,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當然我不會以貌取人,只靜靜坐下。

  他看著手上時辰:、-"丙戌、丁酉、壬寅、庚戌……  這不是你的八字。"

  "是我妻子。"

  他推算一番,吟哦著,約有十分鐘之久,我耐心等候。

  忽然他說:"你們夫妻,緣分已盡,早已分開".

  我一顆心躍動,這是惟一算得準的一位相土。

  我逼切地看著他,手心冒汗。

  他繼續推算,用一隻小算盤輕輕地打,只見他運指如飛,算盤子上上落落。

  然後他詫異地抬起頭,"周先生,你開在下玩笑,周太太已經不在了。"

  一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如洩氣皮球,癱在沙發裡。

  過了良久,喝一口他為客人預備的濃茶,我說:"是,她已經去世。"東方先生不響。

  我繼而問:"然則一切都是算得出來的了?既然可以推算,證明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麼說來,一個人的一生全部記錄在簿子中,我們干什還要努力掙扎?"

  他輕輕歎口氣。

  "先生,能否告訴我?'

  他搖搖頭。

  "先生,可否告訴我,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你以為我是神仙?"他笑了。

  "有人稱你為半仙。"

  "我替你看看如何?"

  我的手心已佈滿汗,緊緊握著,把自己的數字給他推算。

  "你會再組織家庭,"他說,"後妻比前妻更能幫你。"

  我苦澀的想,沒有人會比安淇對我更好。

  但東方先生說:"後妻會更愛護你。"

  我靜靜聽著。

  "你的事業不會有大成就,但生活可以過得很舒適,做普通人,往往是最幸福的。"

  "告訴我,先生,怎麼可以與我妻子接觸?"

  東方先生抬起頭來,怪異的凝視我,雙眸中似有七色寶光流露。

  "告訴我。"我有種感覺他一定有話想說。

  "你便是一個有特殊異能的人。"

  "你說什麼,先生?"

  "你會接觸到她。"

  "啊!"

  "我不能再多說了,推算記錄稍後會寄給你。"

  我大為震驚,"可是先生,我一直未有見她入夢。

  東方先生溫和地說:"我只知道你有能力,但其中奧秘如何,不明所以,恐怕要靈媒才會懂得。"

  他站起來送客。

  我只得離開。落得樓來,冷風一吹,機靈靈打個冷顫,趕緊拉拉衣襟。

  冬季西裝還不知在哪裡呢,尚未取出來。

  往年都是安琪為我備下的。她老笑我一件襯衫可以一直穿下去,直到她替我取換。

  回到家中,我抱起貓,掃它的背脊。

  哺哺問它:"知道吧,我是個有異能的人,安淇會不會通過你同我會話?'

  它眨眨眼,咪鳴咪鳴。

  我餵它晚餐,女傭每期炒一次新鮮魚鬆給它。

  我自己吃罐頭湯。

  這一年來,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是怕倒下來,早就絕食。

  早早晚晚開著電視機,製造一點聲響,同時讓  貓兒跳到電視機上,蹲著取暖。

  我還會再結婚?誰要我。

  說真的,我也不會要任何人。

  再去從頭開始約會異性,請她們跳舞喝茶逛街,真沒有那麼大的興趣。

  就一輩子冷清靜寂的過好了,不稀罕外頭吵雜繁華。

  半夜在安樂椅上坐著,突聞歎息之聲。"

  但安琪從不歎息,安琪從不氣餒,即使有靈進入我屋,這也不會是安琪。

  我歎口氣,上床睡覺。

  第二天。老周看到我,搖搖頭,"氣色壞透了

  我苦笑。

  "不能老這樣煩悶啊,放大假出去逛逛如何?"

  到什麼地方去,同誰去,想都沒想過。

  "尊夫人生前與你莫非真是神仙眷屬?"

  我不作答。

  他也不加以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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