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出聲,咪咪已經叫起來,「媽媽衣櫃內沒有旗袍,爸爸,你的確看錯了。」
女兒今日特別興奮,因為父母親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堅持,「我認出你的項鏈。」
我忍無可忍地問:「即使是,又怎麼樣?」
輪到他說不出話。
隔一會兒他站起來:「我走了。」
「再見珍重,不送不送。」
「媽媽。」
「對了,」他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新洗衣機什麼事都沒有,只是忘記插插頭。」
我聳然動容,他救了我們三個女人,「謝謝。」
「不客氣。」
咪咪開門給他父親,送走他後說:「你大可不必用那麼諷刺的語言。」
「對不起,我情緒欠佳。」
「你們曾經深愛過。」
「後來他忙於愛別人。」
不,不是為他的不忠,而是為著他的壞品味。但這樣的話,又怎麼能夠同十四歲的咪咪說呢,我並不鼓勵她早熟。
將來她或許會明白,又但願她永遠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紅色夾子放在桌子上。
「這是什麼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開看,「咦,照片裡的人是你?好漂亮,當時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連串問題,為娘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將它抽出來,「咦,後面還有題字:給傳書,玉梨。六七年七月。誰是傳書,名字多麼好聽。」
我都忘了,連忙接過看。
可不是,鋼筆小楷,端端正正,十九歲少女的情懷,全部表露在這幾個字裡,卻如此浪擲。
照片來不及送出去,他已經離開,只通過三兩封信,他便故意音訊全無。
這一輩子所托非人,漸漸大約同命運的女性越來越多,是以都學習托給自己。
這男孩子姓鄭,叫鄭傳書,都想起來了。
咪咪還在說:「什麼時候我們也可以有那麼美的名字?為什麼他們都叫菲菲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第二章
鄭傳書很快結了婚,對象是同系的同學。
當年的留學身份矜貴,如果願意的話,眼睛可以長在額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問。
「去做杯冰茶給我。」
「你是否很愛他?」
此刻我甚至不會在街上認出他。
什麼都會過去,曾經為之流過那麼多眼淚的愛情,何嘗不是一樣。
「我告訴爸爸你升了職。」
「他說什麼?」
「說這份工作坑了你。」
「總比讓他坑死的好。」
「唏,你們真是敵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試圖以邏輯解釋紅皮夾事件,一敗塗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終於入睡。
可以說是進化了吧,從小銀包到愛馬仕鱷魚皮包。
朱陳麗華約我在工餘見面。她的老朱給她一筆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飾,她再也不肯錦衣夜行的,於是提攜我去開眼界。
珠寶店老闆娘親自出來招呼,取出的寶石都拇指大小,各種顏色都有,麗華猶疑不決。
老闆娘風趣的說:「最好是全部買下,是不是,顧小姐?」
麗華並沒有聽出毛病來,我已經怔住。
我輕輕問:「你怎麼知道我姓顧?」
老闆娘笑:「顧小姐,沒想到你愛開笑,我見你才出來招呼的。」
麗華抬起頭來,倒抽口冷氣:「好傢伙,真人不露相。」
我問:「我買了什麼?」
老闆娘以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語。
過一會兒她派經理應付麗華。
麗華早已誤會,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著老闆娘問:「你幾時見過我?」
她詫異地說:「昨天而已,我們還把項鏈送到區先生那裡去了。」
「區先生是否一頭白髮?」
「顧小姐,你應當比我們更清楚。」她瞪著我。
我清清喉嚨,從這裡開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於是笑一笑,「怕你們送錯。」
「怎麼會,經理親自去的。」
「他還沒交到我手裡,你們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讓我看,」她翻出賬單,「不,區先生著我們送到喬治五世大廈十六樓他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記住這個地址。
那邊麗華叫我:「喂,別扔下我,過來幫幫眼。」
老闆娘對我說:「顧小姐,你今天又年輕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點分數,這上下,不管我願不願意,總共有老中小三個顧玉梨在城裡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們是誰?
我震驚地想起民間傳說中鯉魚精與金牡丹的故事來,太荒謬了,哪個妖精要幻變成我的樣子呢,顧玉梨不過是最最普通的一個職業婦女。
「玉梨,你怎麼魂不守舍。」
我連忙振作起來:「這顆紅寶石不錯就是它吧,價錢也適合。」
麗華盯牢我,「好小子,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此刻我剖開一顆心給她看也不用,況且我的心臟根本劇跳得像移了位置,似要飛往喬治五世大廈。
非要查清楚這兩位顧玉梨是誰。
不算過分吧,稍後她們要是做出什麼事來,本市皇家警隊找我頂罪,後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區先生那裡去。
他在開會,是一家建築公司的董事。
傳達員待我一如普通人,知會區先生的秘書。
女秘書匆匆迎出來,禮貌周到,態度親暱,可見那位顧玉梨在區先生心目中,地位重要。
「顧小姐,你怎麼來了,區先生在開會。」她說:「快請進來坐。」她並未注意到顧玉梨年輕了十年。
女人的狀態最難說了,睡得好一點,心情愉快,在戀愛中,刻意打扮過,加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進入區先生的辦公室,心懷為之一寬,沒想到如此好氣派。
辦公廳大得不得了,約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沒有間斷,一張中型桃木寫字檯背著窗口擺,他一張椅子,客人一張椅子,完全沒有其他傢俬。
我深深喜悅。
「我叫人送杯冰凍糖蜜茶來,他半個鐘點左右就散會。」
秘書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這顧玉梨是誰,我先替她慶幸,區先生顯然是位財才兼備的人物。
我走到書桌前去。
才一眼就發覺銀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現在的我要老,但沒有加朦鏡頭拍,笑得很暢快,眼角與嘴角都有皺紋。
我緩緩放下相架。
只有顧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確是顧玉梨。
怎麼可能,怎麼會有幾個、不,三個不同年齡的顧玉梨同時出現。
我轉過頭去。
是區先生,他親自替我拿茶進來,一臉笑容。
「不是說沒有空嗎,咪咪的情緒還沒鬧完?」
我呆視他。
區先生近六十歲了,頭髮白掉大半,卻不損絲毫風度,倍添瀟灑,難怪前夫說話酸溜溜的。
我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說過她千百次。」
「我有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天氣熱,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他趨向前來,細細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區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麼?」
「她叫你什麼?」
「誰是她?」他大吃一驚。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這有什麼難啟齒的。
我握住雙手,深深太息一聲。
「是否為咪咪煩惱?女孩子大了,心思較為複雜,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
「我同你,」我清清喉嚨,「到底已經到什麼地步?」
他既好氣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這個地步。」
這麼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為查探這件事而結識到他。
我的心一動。
「玉梨,今日你真像年輕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麼老呀。」不由我不維護起另一個顧玉梨來。
他一笑置之。我則怕她會忽然鬧進來,表情甚僵。
我站起來,「我告辭了。」
「你看你還鬧小孩子脾氣,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又決定改口,「也好。」
她會不會在家呢,我會不會看到自己?
萬一真碰了頭,我會對我說什麼?
我們其中一個會不會消失?
我並不害怕,只是無限的訝異好奇震驚,自內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門,見一見自己。
車子駛向住宅區停下。
我問司機:「就是這兒?」
他很出奇:「是玫瑰徑三號。」
「謝謝你。」我下車。
那是座一層兩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門口站了很久,始終沒有勇氣去按鈴。
天氣炎熱,出了一身汗,終於叫街車返家。
甫啟門,就聽見女傭與咪咪又在衝突,這次不但不覺得心煩,反而有種踏實的感覺,真好,人世就該如此厭悶,適才我彷彿置身迷離境界,感覺難以形容。
且莫理她們,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開領口,喝將起來。
待心理準備好以後,遲早要去探訪她。
咪咪跑出來,見我呆坐,問:「媽媽,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將起來。
魂,魂不守舍。
靈魂的屋子是身體,既然沒有皮囊,那麼遊蕩到什麼地方去了。
讀過聊齋離魂的故事,倩女的身體並不能活動,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遙遠的地方,與人結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