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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顧玉梨的靈魂?那麼,軀殼在什麼地方?

  「媽媽,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臉色。」

  我回過神來,「我沒事,來,再給我斟杯酒。」

  「別喝太多。」

  「你怕我醉?」

  「許多苦悶的中年婦女就是如此變為酒徒。」

  我笑一笑。

  「我與同學去看七點半。」

  「自己當心。」我對她說:「在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過是你自己。」

  「媽媽,我不知你說什麼,至少我還有你。」

  「我能陪你一輩子嗎,噯?」

  「你不是考慮自尋短見吧?」小孩始終是小孩,想到什麼說什麼。

  「才不會,我剛才找到人生新目標。」

  咪咪聳聳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靜下來。我記得電視上有一套陽光下之罪惡,也正是我崇拜的亞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連忙端坐沙發上觀看。

  會不會看這種電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連串幻覺……

  但這是我多年來唯一的人生樂趣,生活太沉悶,巴不得跑進偵探片去擔任一角,兇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計。

  啊,老一號的顧玉梨看情形過得不錯,環境甚佳,這是一項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將來似乎有點意思。

  女傭過來同我說:「朋友約我出去喝一杯。」

  當然,她需要生活調劑。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嘩,通宵達旦的狂歡。

  「去吧,我艷羨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電話似炸彈似響起來。

  還真不願意去聽。

  是朱陳麗華的聲音。

  「你是誰?」她劈面問。

  「小姐,」我笑問:「你想找誰?」

  「玉梨?」她語氣驚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沒出去?」

  「麗華麗華,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誰來聽這電話?」

  「哎呀,那你應該立刻趕來看看,我們在百老匯跳舞,又碰見那個同你一模一樣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還是小的?」

  「比你年輕十歲。」

  我抓著電話發呆。

  「快來呀,還等什麼?」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鏡子一樣,你沒有好奇心?」

  我強笑道:「一定是個醜婦,你們這些人就愛侮辱我,專門糊亂指一個肉酸的女子,硬說像我,為什麼不說僵死鬼象?更能滿足你們。」

  「廢話少說,到底來不來?」

  「好,來,你到百老匯門口等我。」

  「快點。」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妝?去它的,何必討好自己,她不過是顧玉梨自己而已。

  我鎖好門,趕出去。

  若不是喝了幾杯,還真沒有勇氣,再說麗華也在,我同她兩把嗓子聯合在一起,可以退賊,不必怕一個小妞。

  迷底要揭曉了。

  車子十分鐘到夜總會,麗華果然穿著亮晶晶的晚裝站在門口等我。

  我連忙拉住她:「在哪裡,快帶我去看。」

  麗華忽然哈哈仰頭大笑起來。

  我瞪著她,幹麼,瘋了?

  「不是用這種辦法,你肯出來?還不是捧著電視親吻,悶得提早更年期。」

  氣得我。

  「你這只妖精。」我舉腳作踢她狀。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來,快來,喝香檳吃魚子醬,既來之則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興高采烈,見我這個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麗華說:「你看這裡多熱鬧,擠得水洩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難為自身。」

  我們排成一大條人龍,每個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沒有這麼瘋,蠻有趣的,不禁拉住麗華,說聲謝謝。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妝間。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層樓。

  我自一道迴旋樓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風日下,要是咪咪穿這麼短的裙子,一定要鄭重對付她,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少女的雙腿確實很美。

  我們十七八歲時,亦流行過迷你裙,我莞爾,當時何嘗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腳步,我並不在意,低頭在她身邊錯過,但是她接著轉過頭來,使我不得不抬眼。

  這一照面,我如遭雷擊。

  迴旋樓頂有一盞水晶燈,發出柔和閃燦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對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陣暈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見年輕的顧玉梨好奇地瞪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終於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事。

  我喉嚨乾涸,心神大亂,橫看豎看,這女孩都是十九歲時不快樂的顧玉梨,我當然認得她,比誰都瞭解她。

  與她僵持良久,終於由我先開口,顫抖著聲音,「玉梨?」

  她點點頭。

  我震動:「你怎麼跑到86年來了?」

  她略見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觸摸她,怕她是個影子,但這憂慮是多餘的,她的皮膚,她的體溫,與常人無異。

  我低聲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

  「為什麼?」她倔強的問。

  語氣同我小時候一個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顧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個空間,怎麼可能有兩個顧玉梨存在。」

  我說錯了,有三個顧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樓梯上,自言自語:「我覺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無限活力,卻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長嗟短歎,看到年輕時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裡?」

  「不告訴你,所以成年人都只會欺侮譏笑我們。」

  忽然她哀哀飲泣起來,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懷中。

  「是為著鄭傳書吧,他才不值得你那麼做,後來他娶了別人,婚姻也不見得特別幸福。」

  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覺得無比滑稽,永遠?什麼是永遠?三、五、七年後,一切都丟在腦後,搜索枯腸,也不復記憶。

  「你會的,將來還會發生許多大事,都要你奮力應付,寶貝,前面的路長而迂迴,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開我的手,跑上迴旋樓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剛想追上去,後面麗華趕來,也叫著玉梨。

  一遲疑間,我已追不上她。

  麗華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沒想到已是午夜,女兒比我先到家,見我夜歸,賜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驚小怪地問:「你去瘋狂過了?」

  我把她拉在懷中,覺得異常幸福。

  遇見十九歲彷徨的顧玉梨,才發覺自己已擁有太多,不禁驕傲起來,從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雙手,沒有指引,沒有忠告,沒有借力,也都熬過去了。

  還有什麼不足呢,感情上一點點創傷又算得什麼。

  許久許久沒這樣滿意,不禁微笑起來。

  酒精做祟,我伸個懶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紅日炎炎,昨夜之事雖然記憶猶新,一時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頭一絲溫馨,她們這一代可真甩苦難,好受教育,只要照顧自己便可,不比我們小時候,總有義務要做家中生力軍,非提供金錢上的貢獻才算孝順兒女。

  咪咪細細打量我,「居然沒有醉酒後遺症。」

  「咪咪,你有無讀過狄更斯的聖誕頌歌?」

  「有。」

  「在那本書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見到他年輕的自己?」

  「他做夢而已,他做夢遇見過去聖誕的鬼魂,把他帶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還看見他年老的自己孤獨無依。」

  「媽媽,這不過是一篇小說,拿種種比喻來作警世恆言,勸人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媽媽,不要想太多,不要不開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機不壞,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你的要求應當高一點。」

  我莞爾:「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為什麼不希望戀愛?」咪咪不滿我的胸無大志。

  我吐吐舌頭:「快點上學去。」

  是日,老闆特別浮躁,大聲呼喝,聲音都沙啞,大家的胃液都驚恐的竄動,影響健康。

  為什麼沒有人帶老闆看從前的她以及未來的她?

  也許她可以從中學習,改掉一些不必要的習氣。

  大家縮在房內,埋頭苦幹。

  前夫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親,看中一層小公寓,手上款項短了一點,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說了一個數目,我十分驚異,這不過是我一季的治裝費,再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但為免使他產生錯覺,引起自卑,我故意躊躇了一下才說好。

  他十分感激。

  這時才發覺他手頭甚顯拮据,然而還一直堅持把最好的留給咪咪,可見為人尚有可取之處。

  於是我請他有空來吃飯。

  曾經一度,我倆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漸漸有點諒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徑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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