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然是有點兒怪怪的。
對思恩,她毫不緊張,思恩還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著,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為榮,他不是一個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麼香的甜的,就逢場作戲一番,我想蘭花是曉得的,連我們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說:「她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個吃醋的女人。她並不愛思恩。至少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或者她是個與眾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與思恩說:「你昨晚跟那個法國肉彈去看什麼戲。」
我對思恩說:「連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車子又招眼,有什麼好處呢?到底是訂了婚的人,你得給蘭花留點面子,咱們中國人色色講究面子,你得讓她有落台的機會,否則事情僵了,你再上哪裡找這麼一個老婆去?情婦,香的臭的,腥的膩的,一千一萬個都行,老婆卻只一個,到頭來她扶你,你扶她,那金髮洋女人能陪你終老不成?人還真是會老的,思恩,別以為你得天獨厚,吃了長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沒法子,大哥就是幫蘭花。」
做人得講道理。
他說:「你不知道,她是個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決不娶別人。」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他問:「大哥,那金髮的不錯吧?那頭髮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勝當年碧姬色鐸多矣。」
儘管他是我親兄弟,我還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蘭花微笑道:「那有什麼關係──大哥是不會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說而已。
我心裡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來我們這一邊,她一個人在外國,有什麼去處。
過了好幾個月,我跟妻說:「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帶回來,這算什麼?要舒服,乾脆別帶孩子。」
「回家也好。」妻說。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從頭開始,重頭找工作,怎麼辦?你考慮過了?」
「你去把孩子帶回來了,都差不多三個月了,快會認人了,反正爸媽也好久沒見你,見了你心也安一點。」
「可不是。」我說:「那麼我回去了。」
「你請得了假?」
「就放復活節了。」
臨走的時候,蘭花來學校找我。
她有話跟我說。她說:「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裡很難過。
蘭花的終身並沒有什麼著落,與思恩訂婚,簡直是一場包輸的賭局,她又不是一個有心思賭的人。
她臉上有一種默然的寧靜,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有什麼事,儘管說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沒回家的勇氣。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見我母親一次,就說──我很好,她不必掛念,就說我很好,對了。」然後她轉側了瞼。
「你沒跟她通信嗎?」
「有呀,然而她會發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說的話,她一定相信。」
她還是堅持看我是一個君子,這種天真的信任,開頭是令我尷尬的,後我就覺得,她以往必然碰到過無救的小人,以致見了我,錯認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話傳到。」
「謝謝大哥。」
「還有旁的事沒有?」
她搖頭。
我說:「你總是不快樂,蘭花,為什麼呢?」
「誰說我不快樂!」她微笑著站起來,「那天在左岸吃海鮮,我多麼快樂!」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內事兒了!」
「半年快樂一次,還不夠嗎?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她說:「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興?我真覺得她是曖昧的。
我回香港她沒有來送飛機。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經受過的疲勞轟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訪問,四周都是問長間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後來總算抽得一天空,去看蘭花的母親。
正如父親所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太美麗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紀不大,說話慢慢的?有一種膩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膩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蘭花,或是蘭花像她,有一種若隱若現的哀傷,對任何事物沒有留戀的哀傷。
她抽著姻,穿一件印花絲旗袍,雙捆邊,繡花拖鞋上繡著蝴蝶。她讓我喝茶,還是用有蓋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發側放著痰盂,可是卻不覺噁心,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兒蘭花,不過得她母親三二分真傳,思恩也就很服貼了。
蘭花的母親沒有開口,只是客氣的微笑。
她家客廳中央一束白色的薑花散著香味,很陰涼的香味,薑花本來也應該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們兩母女一向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後她很細緻的打量我,然後她說:「我們蘭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氣了。」
我欠身,「不敢當,伯母。」
她歎口氣,「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說。
她說:「蘭花沒兄沒弟,就她一個人,我──是隨時會去的,人年紀大了,說不得的,你多多照顧她,我把她托在你手裡了。」
我說:「伯母──」
她說:「蘭花說得對,你真是個可靠的人呢。」她打斷了我的話,「據說又品學兼優,我見過令尊,也是君子人,蘭花大概不必擔心。」
我默然無語。看了,好了,咱們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夥兒都坐著餓死好了,蘭花是哪裡來的觀念!
我放下了一點禮物,就走了。
她沒有留我。這個口口聲聲說自己老,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她沒有留我。
她只是說:「告訴蘭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擔心,念完了書,就回來吧。」她停了一停:「其實念什麼書呢!嫁了算了。」然後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麗的。
我告辭。
看情形她們的環境很不錯,高等的住宅,高貴的家俱,實在是很過得去的,然而真相誰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來。
妻說:「蘭花與思恩吹了。」
我問:「怎麼?」
「吹了。」
「胡說。」
「真的。思恩說的。」
「為了什麼?」
「思恩說見到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
「什麼男人?」
「不知道。」
一回來就碰到這種事,我是煩得頭大,一發狠,我就與老婆回香港,管誰跟誰吹呢!天曉得!
我一直說「不會的」。
思恩抱頭大哭。我與妻好笑。他又不是不愛她,偏偏又愛要花樣,真耍出花樣來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說:「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現在什麼時代,她又不是沒腳蟹,後果堪───對了,戒指還來了沒有?」
這時間只有妻一個人會想到戒指。
「沒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沒回!」妻笑。
思恩說:「她還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雙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對這種事沒興趣。
而蘭花!她總有她的想法,我對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決不會胡亂就推了婚,總是思恩又做了什麼見不得光之事。
我從沒有去過蘭花的家。?
那一日去,剛好路口擺了一個檔,賣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黃得美麗,我買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賣花的老婦二買花的總是老婦一替我用軟紙包起來。我提看花到蘭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見我了,探身出來打招呼,臉上含著笑,一點憂傷都沒有。
「大哥!這裡!」她叫。
我也笑了,抬頭看著她按鈴,她住四樓,英國還有這點浪漫,房子矮,可以探頭出窗打招呼,香港什麼都十七八層樓,幹嗎?跳樓?
她替我來開門,我上樓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襯衫,花紋有貼褪色,也就顯得自然,一條過膝的牛仔布長裙,雙手插在袋裡!那種瀟酒標緻是不用提了,頭髮剪得短短的,臉蛋上有一種不該有的喜氣。
她很開心,為什麼?
我們走上木樓梯。
她笑道:「大哥別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間房間,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間,房東准我用她的廚房,我自己有浴間。」
我進了她四樓的房間,好美的房間!
大概有兩百尺大,一張大床,上面鋪著一張七彩手鉤的毛線花被,小塊小塊並的,牆是米色的,木板地很舊了,但擦得很亮,鋪著一張很厚的棕色雜米色的毯子。有搖椅不稀奇,還有一匹搖木馬,房間有種奇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玻璃球,有說不盡,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種各樣的紀念品,以及書,無數好書本。
美麗的房間,美麗得隨意,一種不自覺的美麗,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