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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她道謝。

  她說:「你看,我回不了家,搬這些東西,簡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著租,叫我把這些東西搬哪兒去?頭痛。大哥請坐,別怪我亂,喝什麼?我有中國茶。」

  「就中國茶,是什麼茶?」

  她歉意說:「前一陣子媽媽寄了上好的旗槍來,奈何喝了胃痛,現喝普洱。」

  我點頭,「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沒試過,試一試。」我說:「煩你了。」

  她笑著走到隔壁廚房去了。

  這房間裡簡直一塵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頂樓,有一隻窗門是斜的。

  她的書桌也是斜的,像建築師那種,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間中央,床倒是貼著牆,牆上掛一個日曆,那日曆上有史諾比,睡在屋頂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個好天,今晚睡久一點。」胡士托早在他身邊夢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來,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搖椅上,搖呀搖的,喝著她噴香的玫瑰普洱,忘了來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實還有好幾張舒服的沙發;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鑽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開口,我早知你為何而來。」她說。

  我說:「你很懂享受,這房間很美。」

  我的水仙給插在一隻藍花的瓶子內。

  「我見了令堂了,她很開心。」

  蘭花笑,「我曉得你怎麼想:『到底不愧是個做戲的,長得還不錯,就是有點堂

  子裡女人的味道。」

  我不響,微笑,的確是有點流氣,她母親。

  「四十八了,」蘭花感喟的說:「看不出來吧?」

  「春上去不過三十二、三左右。」我說。

  「是,許多人說只有三十,那是過分了,可是瞞十年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中國女人的魅力。」我說。

  「大哥,謝謝你替我跑這一趟。」

  「你跟思恩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解除婚約了?」

  她微笑。

  「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蘭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個難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難娶別人,誰還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別人。你一個人在此,就……遷就他一點,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個人在此,大哥,平時你還公道,今天就來這套,打死不離親兄弟,你還是幫思恩,我還不遷就他,你倒說說看。」

  我不響。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淚天淚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麼好說。」

  她不出聲。

  我說:「我也不能看你們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們這般鬧法,簡直叫人心神不寧,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該怎麼辦?」

  她臉上忽然變色了,漸漸的蒼白起來,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總不能在這裡陪思恩一輩千,也出可獨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會吧,孩子剛接回來,」她慌張的說:「大哥是說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學講話了,一開口英文,卻是黑髮黃皮膚,有些稀罕,我覺得是恥辱,回香港讀中文去。」

  「也不會馬上走的!」她急得差點沒跳起來。

  我納罕著,怎麼會有這種反應?我走不走,與她有什麼關係?然後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獨,我到底也是一個說話的對象,我走了,她到底有點不捨得。怎麼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過是幾個月的事了。」

  她筆尖沁出了汗,沒說什麼。

  我說:「也不算是匆忙的決定,籌謀已久,苦無機會,若你與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開了,我把思恩交給你了。」

  她抬起頭來,慘淡的問:「大哥,你又把我交給誰呢?」

  我一時答不上來。她卻沒追問,就跑去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單身一個女孩子在這裡,誰又照顧她呢?我呆著。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個男人。

  我低下了頭。

  我的話說完了,她的運氣不好,她應該隨到一個紮實的、可靠的、結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與思恩站在一起,卻是出奇的配對,我該說什麼呢?這種情形,第三者夾在中央根本是多餘的,然而我硬擠在當中,我想思恩娶個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開車離開,屋子窗沿花盆裡開滿了白色的、鈴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沒多久,妻說:「他們沒事了。」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呆了一呆。

  「真討厭!」妻說:「要什麼花樣,我們快離開吧,不關我們的事,什麼三長兩短,就找了你去,他們開心的時候,人影都不見一個,什麼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誰感激你?不好,又是個罪,頭都大了!」

  「不是說好就回家了?還嚕嗦什麼呢?」我忍不住講一句,就講錯了。

  她臉就發青了,「我嚕嗦?我們幾時紅過臉?為了個不相干的女人,幾番不歡,她與咱們什麼關係?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婦!好!我嚕嗦,我不理,我什麼都不說,任憑你們鬧翻天,與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該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門關得震天價響。

  妻對蘭花有種無名火,壓了下去,也隨時隨地會得升上來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為了蘭花,蕩然無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歎口氣,「老夫老妻了,還提這些!」

  「不是這麼說,」妻落下淚來,「結婚這麼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沒見過場面的人,偏偏就現在出這種丑,讀了這些年的書,全丟到陰溝裡去了,你說怎麼辦?那火氣是怎麼升上來的,竟不知道。」

  我不響,低下了頭。

  「我對蘭花──我總是不喜歡,我真是不喜歡她,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憑什麼她有那麼多的自由?要風得風,要兩得雨?這也不是妒忌,是一種恨惡。」

  我說:「算了,以後想見她,還見不到呢,我們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見得會回香港,現與思恩又和好了。」

  「她與思恩,究竟弄什麼,我也不明白。」妻說。

  「我倒是有點明白了,然而我們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說話。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場面,丟的是他的臉,他怎麼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蘭花,然而蘭花倔強,他始終覺得沒有真正得到她,意氣不平,所以亂搞。蘭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見得呢,你倒數我聽聽。真正四平八穩的男人,又惹不起蘭花。」

  「若不是真愛……」

  「什麼叫真愛呢?」我笑。

  妻忽然問:「你呢?你可愛我?」

  我摸摸後腦。「愛你?怎麼隔了幾十年才問?你是從來沒問過這種問題的。」

  「真的,從來沒問過。」她笑了。

  「要我離開你,」我緩緩的說:「那是絕辦不到的事,我與你這些年來,經過的不止是風花雪月,我與你……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為孩子,也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樣。咱們的感情是現實的,生活的,咱們不是羅密歐朱麗葉,但丁與比亞曲絲,梁山伯與祝英台,咱們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淚滾滾而下,她微笑著,「夠了,夠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豈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歡蘭花──是的,蘭花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她愛慕你,」妻說:「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震驚,「我真不知道!你疑心過份了!怎麼會有這種事!不會的!」

  「也許我瞧不慣他們新派作風。」

  我不響。

  思恩與蘭花真和好了。

  沒鬧新聞。

  沒新聞就是好新聞。

  我與妻卻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學語,煩是煩得頭痛,卻是一種喜氣洋洋的頭痛。

  歷年來積下的東西可真不少,什麼都捨不得扔,家俱電器用品倒無所謂,一些書、信、文件,卻絕對不會拋棄,思恩說:「大哥,我搬進來算了,你要我買你的家愀?還是租?還是贈?」這倒也是好辦法,我把不帶的全贈與他了,反正他遲早要結婚的,家俱還都新,不算舊。這解決了問題。

  蘭花來了,坐在一角抽煙,喝咖啡,穿條牛仔褲,一件襯衫,一臉的落寞,也難看得出真表情。與思恩倒是有商有量,兩個人咕咕噥噥的耳語著,感情彷彿進了一步。

  我不曉得她是抽煙的。打火機夾在牛仔褲後袋裡,吸得很寂寞的樣子,她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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