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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吃完了飯,她開車送我回旅館。

  我猛然記起來了!我問她,「原來你預備做什麼的?」

  「也沒有什麼。」她微笑。

  「我是誤了你的正經事了。」我歉意的說。

  她笑,「除了你,誰還有正經事呢,不過想去印象派畫館。」

  「我陪你去。」我說。

  她端詳我,「你若喜歡,就陪我去,若不喜歡,就此道別,你別像思恩,這張他會畫,那張他也會畫。」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樣,可是我比他虛偽,我只心裡想,嘴巴不說出來。好,我們回倫敦再見。」

  「你要走了?」她問。

  「明早回去。」我說。

  她點點頭。

  「謝謝你,」我自口袋裡摸了那只表盒出來,「你若真當我是大哥,這你收下,不要客氣。」

  她也沒看見什麼,爽快的收下了,這女孩子是有默好處的。

  可是她說:「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辦了。」說得很是溫柔,溫柔過頭了,有點悲哀。

  我說:「你並沒有大哥……你是不會知道。」

  「再見。」她說道,依然笑著,那笑容是極好的。

  她到印象派畫館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開車到布朗,還記得她的笑容。她是個不大愛說話的女孩子,很客氣,很世故。

  妻與思恩提早回來。

  我大吃一驚,問:「孩子呢?」

  「爸媽留住了。」她說,「不放走,說請了奶媽,又說怕我照應不周。」

  我氣,「你就答應了?孩子將來都不認得父母了!」

  妻不響。

  思恩說:「你先別發脾氣,爸爸說兩個月就送回來,他親自來,還不行嗎?他們愛那嬰兒啊,你都不知道,跡近肉麻的,做夢還在抱孫子,早知這樣,我也早早結婚,養幾個來爭寵。」

  我只好作罷,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瞭解我的樣子。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把禮物拿了出來給她看。妻驚喜,「這次圓門襤精了,買得似模似樣的,以往帶的東西,六國販駱駝似的,雜七雜八。」

  思恩說:「哈!我也有好東西帶來。」他帶了一隻金錶給我。我謝了,他又說:「這趟走私兩隻手錶,海關竟沒發覺。」妻問他:「還有一隻是誰的?」他答:「蘭花的。」我忽然說:「蘭花是不錯的,請她來吃飯。」

  妻說:「思恩還記得蘭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話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別亂說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兒──」我笑,「你們倆別再說了,沒完沒了。」

  「我這就去找蘭花。」他說。

  晚上妻跟我說:「還是香港好,什麼都有,幾時我們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軌道就回家。」我應看。

  她很滿意。「這裡也有好處,不過怎麼比得上家?」

  她說得不錯。

  思恩第二天來找我,他說:「你在巴黎見到蘭花?」

  我點點頭。

  他隔了很久說:「蘭花是不錯的。」

  「是。」我簡單的說。

  「臨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沒想到吧,她功課好得很。」

  我問:「你幾時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來。」

  「她不肯嫁我。」

  「你有誠意,她幹嗎不嫁?」我反問。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沒有意思這麼快結婚,大家訂了婚倒是好。」

  「我幫你說好了。」我說。

  思恩很喜悅。「謝謝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給她,由她再教你幾道方程式,我好與你大嫂回家去,誰還耐煩躺在外國?」

  思恩笑了。

  妻說:「我還是不喜歡她。」

  我說:「那是你的偏見,她是不錯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歡她那種作風。」

  我說:「思恩喜歡就行了。」

  「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給我。

  蘭花被思恩杓了出來。她倒沒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齊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著我買的浪琴表。

  思恩一進門就往火爐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買的康斯丹頓不要,戴這種單老貨色。」

  蘭花的眼睛沒春我,臉上卻掛著一個和氣的笑。本來大伯送一個表給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這個溫馨的笑,情況就不同起來,我有點不安,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訴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為什麼沒說呢?

  我也沒告訴妻,那些禮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懶得嚕嗦。她是什麼意思?女孩子心思總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飯,我就跟她說正經事。

  我說:「大家都喜歡你,你認識思恩,也這麼些日子了,不如訂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響,然後微笑,「大哥也會說謊,不過是你一個人喜歡我罷了,大嫂就一點也不高興我。思恩沒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沒見過我,怎麼叫做大家都喜歡我?」

  思恩在一邊就氣道:「大哥好,大哥什麼都好,我告訴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沒見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麼專門在人前鬥嘴?」

  兩個人都不響了。

  我覺得沒有什麼味道,可是話總得說完的,就說下去,「──訂了婚也好。」

  思恩說:「我是愛你的,蘭花,你也知道我,現在我走開,你有話跟大哥說好了。」他真走開了。

  蘭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這樣的。」

  我說:「他怕你不答應。」

  她歎一口氣,「我今年廿三了。」

  我聽著。

  她說:「大哥,我不瞞你,我媽媽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飯有兩種,我媽媽說的:一種是做戲,胡亂上台謅幾句,錢就來了。她以前是做戲的,她應該知道。另外一種,是做太太。做戲的女人,一樣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營生,若在外國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選擇範圍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這裡嫁人。思恩是不錯,很多女人等著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歡他,然而他不過是這樣的一個人。你給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當然答應,謝謝你,大哥。」

  她說得這麼坦白,我自然明白。她並不愛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對象,可是因為她已經廿三歲了,勢必要嫁人的,家裡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剛好在這個時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應下來。

  我隱隱覺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頭玩著,玩得很險,說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會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順的訂了婚,拿未婚妻作當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這樣的關係維持得下去嗎?

  我低聲問:「你難道不愛思恩?」

  蘭花答得很快,「我愛他就痛苦了。」

  這倒也是實話。

  「思恩說他愛你,你不相信?」我又問。

  「他倒沒說謊,他沒必要說謊,他現在是愛我的。」

  「你不能這樣說,思恩────他是不錯的。」

  「是呀,我也這麼想,」她的微笑又上來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訂了婚總要結婚的。」

  「未必。」她說:「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會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稱我為「君子」,我覺得很詫異。這個女孩子根本叫我詫異。

  我只好說:「蘭花,你在外國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頭。

  我揚聲說:「思恩,你好出來了,蘭花答應了。」

  思恩倒是滿臉笑容,他說:「唷,我在書房裡等砍頭似的。」

  蘭花把那只鑽戒戴了,不出聲,一直看著手。

  然後兩個人就走了。

  妻說:「根本不像訂婚,蘭花一點開心也沒有。思恩適才跟我說,她母親是做戲的。」

  我忍不住問:「你對她家人道麼感興趣做什麼?」

  妻不響了。

  或者思恩說得對,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歡說人閒話,也不喜歡妻說人閒話。一開始她就諸般挑剔蘭花,我不覺得,蘭花先覺得了,我認為這是我的錯,妻是一個沒有事業的女人,凡事我對她負責,我也必需對她的行為負責。

  我寫了封信告訴父親,父親曾去探訪蘭花的母親。

  據爸爸說,蘭花的母親上了年紀,卻還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長得很好。可惜她父親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機會見面。然而──思恩怎麼忽然訂婚了呢?」

  思恩怎麼忽然訂婚了呢?父親想叫他們回去結婚。但我卻知道,這將會是一個老長的訂婚,這兩個人暫時並沒有結婚的意思。

  蘭花戴了訂婚戒指的手指是美麗的。她的手相當大,手指纖長,小顆的鑽石在她手指上決不會好春,幸虧咱們家存著一隻體面的戒指,現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發顯得一種奇異的對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褲,芝士布襯衫。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訂了婚之後,來的次數多了,妻雖然還是對她有一種妒忌性的不滿,卻不再說什麼了。因為蘭花實在有她的好處──大夥兒去旅行,回來筋疲力盡,只有她還能進廚房弄香噴噴的咖啡與燒一大鍋牛肉出來吃一頓。問她精力是哪兒來的,她卻說:「總得有人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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