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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後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趕去,到了她那裡,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的,不想與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裡。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麼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麼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麼?逍遙游?」

  「至少應該是: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閒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麼好的字,現在這些人裡,也只有你會寫了,咱們都不行了。」

  「又算什麼?」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優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麼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麼,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種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趕回去。」

  「真的那麼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麼你來了也等於沒來,並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麼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後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於結了婚,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麼開心呢?結了婚,也不過與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麼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干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後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開。我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與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開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鐘以後,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裡睡一覺,然後醒來之後,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事,我閉上了眼睛。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種「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她只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麼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開一個多鐘頭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麼地方?我推開了窗門一看,外面都是黑的,只聽得火車隆隆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異他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幾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麼會到蘇格蘭來了?我呻吟一下,怎麼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鐘,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什麼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碰到這種事情,迷了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趕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後一班火車已經沒有了。怎麼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麼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麼辦?袋裡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後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裡。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髮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纖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睛是一種透明的淺色,是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麼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裡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麼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歎了一口氣。

  我問:「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準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餘歲的,其實不過十餘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髮,像鮑蒂昔裡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天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種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的一件秘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鬆,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很瞭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幹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遇比亞翠絲》,後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裡?」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麼?」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麼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歷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麼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只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麼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裡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裡有沒有小廣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後面,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後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我身上只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只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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