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滔滔不絕的說下去,"明珠,我對你好,你要聽我的話,我是真想娶你的,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申明,我要娶你,我們正式結婚,誰反對也沒有用。你等我,你等我五年,等我拿到博士,我們就結婚。"
我聽得發呆。
即使是白癡,說話也該有紋理一點。
明珠啼笑皆非的坐著,眼睛看著機艙頂,一聲不響。
我看他這張腫腫黑黑的臉,看他怎麼下台。
"你看你,你跟飛機上的侍應生坐在一起幹什麼?這種人有什麼出息?這種人--"
我開口了,"先生,請你尊重你自己,請你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眼光更惡毒了,他看著我,"你是誰?"
明珠說:"他是誰不關你的事,請你閉上嘴,離開這個角落,好不好?"
"你是誰?"他還在問。
這人的智力像四歲的小孩子一樣。
終於那個洋小子又回來,把他拉拉扯扯的拖回去,洋小子說:"老曾,沒希望的了,你看開一點吧,她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你,鬧出事情來,沒意思。"
我看看明珠,倒給她一杯白蘭地,回來的時候,她第三個追求者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只好坐在另一邊。
明珠接過我的白蘭地,連忙道謝。
我聽著這個餐館老闆的兒子又該說些什麼話。這男孩子的樣子倒還長得不錯,頭髮長長的,有點營養不良,面黃肌瘦的樣子,紅白大花的襯衫,外加一件綠色發亮的絲絨夾克,一條格子褲,彷彿剛從馬戲班走出來。
他正用牙籤剔著牙,把牙縫裡的穢物隨口吐在地上,真正令人作嘔,一隻腳蹺在半空,得意的抖著。
我瞧著大氣也不敢出。明珠好不倒霉,她沒去惹這些人,這些人倒找上她頭去,幸虧打發他們也容易,她一個不理不睬,問題也就解決了。
一個女孩子在外國唸書,碰到的"有可能性"的男人,大概只有這三種人吧?其實換個普通點的女子,也心滿意足了,一個是外國人,多少女人愛軋洋人。一個是未來博士,有些女人聽見"博士"就昏了半截,還管是豬頭羊頭呢,這一個既然父親開餐館,生活當不成問題,可是明珠是明珠。
這個男孩子的廣東話帶著嚴重的鄉下口音,話裡夾著荒板走調的英文,他有點以為他是勝利者,明珠趕走那兩個,是為了他的緣故。
他在說:"……到了香港,我陪你到大人公司買東西,我們去旺角飲茶,行彌敦道,到新界去走走。"說的全是莫名其妙的話。
我始終覺得人是要讀書的,沒讀過書的人是可怕的,像此刻這個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像一個餐館裡的幫手,如果穿個唐裝短打,名正言順就是個歹徒。他懂什麼,也跑上來湊一腳,他在倫敦活動的範圍哪會出唐人街!他懂什麼是倫敦大學皇家書院!在他眼中,明珠不過是一個略具姿色,有便宜可佔的普通女子。
明珠喝完了白蘭地,跟我說:"家明,請你過來一下。"
我走過去。
她跟我介紹,"陳先生,這是我的男朋友,我們約好在飛機上見的。家明,這是陳先生。"
明珠倒好好的陷害了我一下。
我一呆,那個新界移民去的男孩子比我更詫異,手上的香煙也就放下來了。
明珠若無其事的說:"陳先生,你這位子是家明的,請你讓一讓。"
那"陳先生"只好站起來,怏怏的走開了。
"聽見沒有?"她問我,"可怕不可怕?"
我點點頭。
"如果你有妹妹到外國唸書,第一,叫她小心洋人;第二,加她當心失心瘋的博士;第三,叫她迴避新界移民。"
我笑,"我有妹妹,也不會如此多姿多彩。"
"你笑我?"她輕輕的問,又側過頭去,閉上眼睛休息了。
她確實需要休息。
飛機到印度了,我該值班了,我讓她躺著休息,這時候蘇珊說有空位子,我蹲下問她要不要換一個好些的座位,她道謝。蘇珊把她安排好座位,替她把外套、首飾箱都取了過來。她疲乏的向我道謝,然後就安寧的睡了。
蘇珊說:"別小器了,請一頓飯有什麼大不了,我們說好替你做工作的。"
我說:"吃飯管吃飯,可是這是我最後一次工作,我想負責一點。"
"家明真是盡責。"
那三個男人悶悶的坐著,每次我走過,他們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到印度了,在往下飛幾小時,便是家。
這次回家,我不過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得好好收拾一下衣服,準備讀三年大學,這三年我可不能自由自在的到處跑,讀書管讀書,非得念出個名堂來不可。
照明珠說,並不是太難的事呢,最好也像她這樣,考個獎學金。
我再經過明珠,她醒來了,手中拿著本化學史看。用功的好學生,不看閒書。下了飛機,她是渡暑假,我也渡暑假。暑假完了,大家又同一家學校--我可以約會她嗎?
看樣子她並不想找男朋友,就想找,也輪不到我,我比她還低兩年,家裡又平常,自己也不出眾,糊里糊塗的跑過去,難保不會遭到那三個人的待遇。
飛機一下子就到了,因為明珠的緣故,這一次顯得真快,我跟她輕輕的說了一聲,她抬頭來笑一笑。我問她要不要吃糖,她說不要,又道謝。
飛機著陸的時候,我坐在她旁邊,她跟我說:"……家明,我們在香港,一起放暑假,你把電話給我可以嗎?我想請你喝茶,謝謝你今天幫我解圍。"
我簡直受寵若驚,真是意想不到的喜悅,馬上把地址給她,她看了說:"就在我家附近。"她也抄了地址電話給我,我小心翼翼的收好。
她又向我笑笑,那笑是甜的、爽的。
我心裡一樂,幾乎忘了飛機已經著陸了。
我看她下機,向她祝福,她再三說:"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我說:"我等你電話。"
蘇珊直笑:"喂!大家看,家明在最後一次旅程,終於找到女朋友了。"
同事們都哄笑我。
我很得意,拍拍口袋的電話與地址,拿起旅行袋,走出機場。
唉,誰也不會相信,那三個人還在機場大門前纏住了明珠。我大步踏向前去。
那老曾說:"明珠,怎麼沒接你的人?不如到我家去憩一憩,我家住美孚新村,又有冷氣,一定舒服--"他拉著明珠的大衣箱不放。
外國小子說:"明珠,跟我到山頂去喝杯茶,我才送你回去,別擔心。"
那個紅襯衫綠外套說:"我們上旺角--"真奇怪,他為什麼不叫明珠去找黃大仙?
我搶過明珠的大小衣箱,說:"明珠,跟我來,我的車子就在機場。"
明珠笑了,跟著我就走。
那三個人在後面追:"喂喂喂,明珠!你的電話,你的地址,我們還不知道你住在哪裡?"
我推開了大門,香港的熱浪湧了上來,明珠嗆了兩下,額角馬上冒出汗來,我們笑著奔到停車場,我拿了車子,車子曬得滾燙,我連忙打開行李箱,把箱子擱好,她說:"真謝謝你,家明,咱們又見面了。"
我笑。車子經過大門,又看見那三個傻蛋,明珠變得活潑異常,猛向他們招手。我把車子一直朝她的家裡開去,我本來沒想到可以有機會送她,誰曉得會沒有人來接她呢?
我問:"你家人呢?"
"我沒告訴他們幾時回來,你想想,雖然兩年不見,但我又不是大人物,他們愛我,當然全部來接我飛機,可是我多尷尬,索性什麼也不說,到了家,敲門,他們來開門,發覺我回來了,多妙!這些日子來,我大大小小的事自己理慣了,還怕什麼?什麼也不怕,難道在香港下了飛機,還怕回不了家?原想叫輛計程車的。"
原來如此。
我又問:"你為什麼把地址給我,不給他們?你才認識我二十多小時!"
她笑,"這年頭,看清楚一個人,難道還得十年八年不可?我才不相信!"
到了她家,我要替她拿行李,她婉拒了。她說:"明天見,家明。"
"明天見,明珠!"我向她擺擺手,開走了車子。
我一路吹著口哨。
香港的陽光曬在我身上,我等著明天見她。
誤車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於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於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種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開始,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幹、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麼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慾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麼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麼大方,有說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