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有禮,千謝萬謝的。
我只是微笑。
然後前面那三個活寶發覺她不見了,便起身到處找,有的上廁所,有的走到前艙。可是明珠很有辦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臉,他們走過幾次都沒有看見。
我覺得有趣極了。
明珠在毯子下帶著哭音的說:"我成了賊了,他媽的。"
忽然聽見一句粗話,我先是一怔,後來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事。
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們走了,你可以出來了。"
她把毯子拉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可愛得很。
"謝謝你。"她說。
"不用客氣。你別怪你三個朋友,他們愛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開什麼玩笑?他們不是我朋友,誰有這種朋友就該跳飛機了。"
"不是朋友--"我問,忽然覺得多事,馬上道歉,"對不起,不該取笑你。"
"不怪你,誰不好奇呢!你看他們那鬼樣!演滑稽戲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這裡躲定了。"
"為什麼怕他們?"我說,"飛機還要飛近二十小時,你坐在這裡,多辛苦。"
"那麼你是怎麼坐的?"她反問。
"我們命苦,要賺薪水呀。"我笑。
"又開玩笑了,先生,難得你這麼幽默。"她說。
我又笑。
"你看見那探頭探腦的五短身材沒有?"她問我。
"看到了。"我點頭。
"這人自說自話,聽見我暑假回家,他就買個票子,跟了我一班機--我沒膽子說這班飛機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嘿,在火車裡又一起,亂說話,亂做表情,硬要我嫁給他,怎麼搞的,大家同一間學校,也沒見過幾次面--對不起,我話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該對你訴苦,可是這次我實在氣急了!"
我微笑裡很帶點安慰的意思。
她輕輕的說:"那個外國人,更滑稽了,她父親在香港做事,大概是個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擠著一班機,硬要我教他說廣東話,我真覺好笑,怎麼我們大學裡多這種人物。"
"第三個呢?"我忍不住問,"也是同學?"
"那個又不是了,"她說,"那是中國餐館老闆的兒子,吃喝嫖賭,無所不至,他看中我,我還頂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處某種組織裡的所謂白紙扇。我弄得不好,真會被他砍幾刀,我是怎麼惹下這些麻煩的呢!我不過去那餐館吃過幾頓飯而已。"
她苦著臉。
"到香港就沒事了。"我安慰她。
"他們不放過我的。"她說,"我家人看見了,算什麼?我什麼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為我不聽話,在外國沒好好唸書,亂混男朋友,唉呀,怎麼得了!"
"他們又走過來了。"我警告她。
她連忙把毯子朝臉上一蓋。
我趁這空檔去做了兩杯咖啡,我說:"明珠,咖啡。"
明珠詫異的看著我,"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他們這樣叫你,我連乘客名單都不必查。"
"你叫什麼?"她問我,"告訴我行嗎?"
"家明。"
"你我的名字都俗。"她微笑。
"有什麼俗?"我笑,"我是家裡光明正大,你是掌上明珠,貼切之極,有何不好?"
她看我一眼,笑了,"從來沒見過這種人,自己誇自己,老鼠跌在秤盤。"
"可怕?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缺點呢,我也不是好人,你坐在我身邊,其實一樣不安全。"
她笑,慢慢喝了我的咖啡,側著臉,就睡著了。
我看得到她臉上細細的汗毛。
那三個男的開始鬧到空中小姐蘇珊那裡去,說有乘客失蹤。
我對蘇珊說:"這女孩子被他們煩死了,躲在這裡,你對他們說,她換了位子,不想人打擾,請他們別吵。"
空中小姐說了,他們怏怏的坐下來。
蘇珊輕笑說:"家明,你一直眼角高,找不到女朋友,如今這個女孩子實在不錯,別放棄機會啊!這是你最後一班機,我幫你一個忙,不用你當更如何?你請我吃飯。"
我說:"這怎麼可以,你不會累壞麼?"
"不要緊,不是我一個人,我們大伙替你。"
"我請吃飯不要緊,這個人情--"我看看身邊的明珠。
"算了,家明,你認了吧,一見鍾情,你臉上的表情騙不了人,你錯過這機會,後悔一輩子,你還有十四小時可以做功夫。"
"我不是有功夫的人。"我苦笑,"她在睡覺。"
蘇珊搖搖頭,"你這呆子。"她走開了。
我看看身邊的女孩子。一見鍾情,一見鍾情?
她沒睡多久就醒了。
她說:"做夢,回到了家。"聲音小小的。
"還有十多個鐘頭就可到家了。"我說。
"飛機頂難坐,你們是怎麼過的?一天到晚如此。"
"我不是說了嗎?"我答。
"沒有呀。"
"我要吃飯呀,吃飯難呀。"我笑,"不在飛機上怎麼辦?我又不像你們千金小姐,菜來伸手,飯來開口。"
她笑,"對不起,你偏偏看錯了,我不是千金小姐,我的生活費與學費都由獎學金負責,回家機票是暑假在工廠賺的,哈哈,我可不靠誰。"
我眼睛瞄一瞄她的白金錶。
"這不算,"她搶著說,"這真不算,這是舅舅送的--"
我已經肅然起敬,"我看錯了,對不起,請問你在哪間大學?"
"倫敦大學。"
"哪個學院?"我問。
"皇家學院。"她說,"我讀物理。"
"天呀,"我說,"我報的名也是物理。如今我豈不是比你低班?"在天有這麼巧的事。
"快叫師姊,"她樂了,"叫師姊。"
"你幾年級了?"我問。
"第二年剛讀完。"
"唉,比我高兩年。"我說,"我九月去入學。"
"那有什麼關係?"她笑,"你放心,只要你肯叫我一聲師姊,我決不欺侮你。"
"功課難嗎?"我問。
"難個鬼!"她呶呶嘴,"你看看那兩個寶貝就知道了,功課真那麼難,他們還升得了班?"
我笑了,這倒是一枚定心針。
我接著又猶疑的看著她,女孩子,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為什麼念物理呢?
"是啊,你一定在想,她怎麼念物理?什麼道理?可是我喜歡科學,文學婆婆媽媽的,好,沒個標準,不好,也沒個標準,誰看少一本書也不會死掉。你看電燈,沒有它多不方便?《紅樓夢》再好,也是奢侈品--多少人懂得看呢,誰又天天看呢,你別誤會,我是頭一個愛看《紅樓夢》的人--"
天啊,她這樣的女孩子,看《紅樓夢》幹什麼,《紅樓夢》是嫁不出去老姑婆看的。
"你大概又在想--"她笑。
"對對,全被你猜中了,跟你在一起,想心事都沒自由。"
"你在想:唷,這人也配看《紅樓夢》?她才不配,哈哈哈。"
我既好氣又好笑的看著她。
忽然她那個洋人男同學走過來發現了她,悻悻的說:"明珠,原來你躲在這裡,你快點坐上來吧。"他狠狠的瞪了我幾眼。
我實在心虛,俗云:"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憑什麼霸住明珠,叫她陪我坐?故此我不出聲。
明珠說:"我不前去,你們自己管自己坐好了,別管我,我喜歡坐這裡。"
那洋人沉不住氣:"明珠,我花了兩百鎊陪你回香港,你這點面子不給我?"
我想:洋人也很狡猾,如今變了他為明珠"花兩百鎊"了。
明珠一沉臉就說:"你說的好聽點!我怎麼花了你兩百鎊?我用機關鎗指住你的?兩百鎊是你自己買了飛機票,你現在坐在飛機上,你再不閉嘴,我控告你出言恐嚇罪。"
洋小子臉上從青轉到紅,由紅變白,終於一聲不響的回到前面去。
明珠跟我說:"你瞧瞧,這就是大學生,幸虧我一杯咖啡也沒喝過他的,不然他剛才就說:'我為你花了兩百多鎊零一杯咖啡的錢……'"
這女孩子是非太明白了,一張嘴也夠厲害,然而這種外國小子活該,自討沒趣。
"你可別笑我。"明珠說。
"我怎麼會笑你,"我說,"笑也笑這班男人,怎麼這樣不要臉。"
"唉,別笑他們。"她說,"大概我是有點毛病,怎麼他們不去跟別人,偏偏跟著我?"
"又一個過來了。"我說。
那一個真是五短身材,豬肺似的一張臉,兩隻眼好似兩道線一般,眼神惡陰陰的,厚嘴唇顫抖著,他看完了我,轉頭去看明珠,看完了明珠,又看我,接著兩隻手握著,指節發出"格格"的聲音來。
我歎口氣,他還會功夫?不中用,會飛天遁地也沒有用,明珠不喜歡他。
明珠也在歎氣。
那人開口說:"明珠,我是為你好,你老喜歡小阿飛--我照顧你多好,你偏跑來跟小阿飛坐--"
聽了半晌我才發覺我已被撥入"小阿飛"分類去了,我還頂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