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面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髮,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體面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裡。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麼也不問。上了房間,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餘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氣一點。
「沒關係。」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開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湯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算了,明天趕回去吧,什麼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後鑽進被窩裡。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麼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聽到浴間裡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餅乾,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裡,歎了一口氣。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乾,「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乾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係。」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開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制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麼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準備了那麼久的科目。我並不十分擔心,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後,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於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不及抹乾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髮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髮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鐘頭,黑頭髮好。」
「黑髮若這麼長,就像義塚裡鑽出來的鬼,還是金髮好一點。」我說,「黑髮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聽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麼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髮剪得短短,漆黑的短髮,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麼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聽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麼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裡。
聽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隻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聽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著毯子走過來,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了。」
我張不開眼睛,一切像做夢一樣,終於我感覺到一隻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於醒來了,睜開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髮。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與我一起睡。」她拉開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但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並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我說。
她不說什麼,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學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動。有時候逢場作戲有什麼關係。逢場作戲?我沒有自暴自棄的衝動。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陽在我臉上,暖氣洋洋,美不可當。
我想,一定日正當中了,多可愛的週末。然後一幅幅圖書在我腦子裡集中起來。週末?我跳起來,看手錶,下午一點三刻!
我大叫:「該死!」
有人笑了,「該死是該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著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電話去訂了票了,兩張二等的,在黑池下車;二點一刻開車。」
「謝謝。」我說。
「沒有關係,多年之後,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裡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麼。」
「是的。」我說。
然後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與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髮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國女人,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種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髮,「你頭髮很乾淨,我見過這麼多英國女人,只有你一個人的頭髮是乾淨的。」
她拂開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驚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讚我?取笑我?」我問。
「讚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後火車開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體育版上登著裡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開了報紙。有什麼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開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裡?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彷彿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