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驚,退後三步,手中的書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見鬼了!可不是張家明!我見過他的照片,是當年安娜給我看的,依稀認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嗎?」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後來又救活了?」
他搖頭,「沒有,船也沒有沉。」
「唉,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的那封信?」我問。
「收到的。但已經太遲了。」他低聲說。
「唉,別站在門口,你進屋子裡來吧。」
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又泡了茶。
我皺起眉頭看著他,他算是一個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長得再清秀,也不該害了人家一條命。安娜臨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麼樣,天啊,到底是一條人命呢。
他說:「我沒有死。」
「然而那封電報——」
「你看到電報了?」
「是。」
「那是我父親拍出來的。」
我馬上明白了,我的臉色轉白,這麼舊的詭計!但是安娜卻賠上了一條命。
「他們把我拘在家中,結果……後來他們發了一封電報。你不會相信,我並不是水手,船公司是我父親的財產,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認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該,她居然相信了,而且從你的信裡才曉得她真是有心於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是連生氣也不會了,我只是說:「你們公子哥兒也太會玩了。」
「誰知道呢?誰相信呢?我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子,不過是哄哄客人,這裡騙幾十鎊,那裡又幾十鎊,又讓客人開心一下,誰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張先生,我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教她說上海話?她已經學會了,就等你聖誕回來,她好使你驚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為什麼不早寫信告訴我?」
我歎一口氣,「很好,現在你倒賴起我來了,我當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過是要證明確有其人,不是安娜攪鬼,好,你倒說說看,你從開始到最後,有沒有真想娶安娜?你家裡可會允許你娶她?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開大了。」
「她後來寫給我一封中文信,給家母扣了起來,終於看到了,我哭了一場。她倒真愛我,只當我是一個水手。家裡多少女人圍住我,不過因為將來我是承繼船公司的。」
「可惜她沒有這個福氣。」我靜靜的說。
「王小姐,你為人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麼關係也沒有,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的事大家別提。」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的神氣,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軟了。這到底是安娜心愛的人,至死還愛著的人。可憐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膚,淺褐色的眼睛,如雲秀髮,才二十歲。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訴我,她現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驚,他還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著他。
他牽牽嘴角,「我知道這很錯,我並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們中國人……我沒有愛她愛到願意捨棄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沒想到要那麼做,不過我想見一見她,把事情說明白了,要是她願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層房子,讓她住在英國,我可以來看她,我想對她好一點。」
這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感情嗎?就是這麼一點?
他並不知道她傻兮兮的為他死了呢。
我看著張家明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過幾個月前,安娜還坐在那裡,太陽灑在她身上,她起勁而愉快地,絮絮訴說著她的將來,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條手帕掩住了臉。
「安娜跟我說起過你,她說她認得一位中國小姐,是讀大學的,問我願不願意見你,我……只當她開玩笑,恐怕那中國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麼能是大學生呢?所以沒來見你。或許她現在又重操舊業了,或者她結了婚,我總得見她一見,謝謝你。」
我緩緩的說:「你不必費心了。」
「為什麼?」
「你不必費心,你也不必贖罪,她不過是一個妓女,而且太年輕天真了一點,她兩個多月沒得到你音訊,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收到那封電報,一時想不開,自殺了,她滿以為張家明死了,她也該死,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倒得感謝令尊,打了那麼一個電報,成全了她——她至死還在做夢,以為張家明是死了才斷了音訊的,並沒有變心,大概死得並不痛苦,比活著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兒子,別真的應了才好。」
我的聲音是平靜的,沉著的,一點激動也沒有,好像在數帳簿一樣,我自己都吃驚。
張家明一下子聽到這個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女子存在,對於一個花花公子,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是一個大打擊,他難道可以向冥冥之數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會兒,他混身顫抖起來,然後他說:「好,很好,我張家明活一天記得一天,我害死過人命。」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
我也坐著。
春天在窗外。
他來了,遲了一整個季節。他如果早點來,安娜會得妥協的,她是那麼的愛他,但是我卻情願她死了。俗雲好死不如惡活,但對於安娜這種女孩子,死了倒是乾乾淨淨,了無牽掛,活著幹什麼?等這個男人來,來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後張家明站起來,他平靜的說:「王小姐,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我送他到門口,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上了他的車子,開走了。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過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親擁有一間這麼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難道還怕寂寞不成?說來說去,天下沒這個道理,他的確是有苦衷,不能娶這個利物浦妓女,莫說他家財千萬,就算普通家庭的兒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這樣的異邦女子。
只是安娜實在太激烈了一點。
她死前甚至沒有來找我。
隔了幾個月,我考完試,畢了業,回到家裡,正好是暑假,過得很舒服,也不急於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著,養回在外國消耗掉的元氣。
閒時也看看報章雜誌,一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一段新聞標題。
「億萬富翁船業大王之子飛車失事墮屍山崖。
他叫張家明,報紙說。
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報紙說。才二十五歲,報紙說。車子向山崖上直飛出去,報紙說。
我不相信他是為安娜,誰會相信呢?
也許他對於生活厭倦了,這是種抗議的形式。
也許汽車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樣事,我是知道的,他臨死那一剎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臉,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態,她的笑意。
啊!安娜雖然是一個妓女,那種神情卻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報紙。
我想我該忘了這個故事了。
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世界上億億萬萬的人,哪個人沒有一、兩段故事啊,說之不盡,聽之不盡啊,有什麼稀奇?
翻過這一頁,明天我又得說另外一個故事了。
樓上樓下
本來咱們這層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個天殺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提倡男女平等,於是乎這層宿舍便變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樓是女生,二樓是男生,三樓又是女生,四樓……三文治似的夾纏不清。
別以為混合宿舍是風流繁華地,才怪,自從搬來了女生,此地沒太平過。
本來穿內褲可以走遍全整大廈的,現在不行了,現在要端正服裝。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她們臉皮才厚呢!見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該集中的地方,就瞪著看,是咱們男人怕難為情,唉,若,說之不盡。世風日下,道德淪亡。
乒乓球桌子,她們佔了;起坐間,她們在大講大笑;網球場,是她們曬太陽勝地,吱吱喳喳,沒完沒了,我是見了便避,避之則吉。
如此春去秋來,數個寒暑,居然相安無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正確也。
我住二樓九號房。
復活節後,不知搬進來一個誰。
這個誰在我頂上三樓住,當然是個女的,這個女人可惡,每天早晚,鐵定六點一刻,起床洗臉刷牙,不知道為什麼,樓板薄是可能,盡聽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床上跳起來。
這女人有毛病,大學九點半才上課,六點一刻起床幹嗎?吵得樓下的人不得安眠,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時半起床,被她這麼一吵,等於強逼我也六點一刻起床,幾個月下來,因睡眠不協調之故,體重大減,不勝其苦,想要求調房間,又沒空房,真是不勝其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