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訴於有關當局,當局曰:「不可以個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請參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礙』科。」
吹漲。於是我呆呆地忍受著樓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裡暗恨著她,於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樓九號——F.MUCHI。我一呆,這是哪一家的姓?日本人?中東人?可惡,幸虧不是中國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個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歡天喜地的出外約會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取出打字機,準備起碼作其七八頁論文,樓上就震天價響起來,有人敲釘子。
我看鐘,五點半。
不可忍耐的可惡,我放下打字機,衝上樓去,朝九號房就一陣大擂。
裡面一個女聲問:「誰?」
「樓下九號!給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點開始吵,到現在也夠累的了,休息一下好不好?樓下的人想做正經事。」我吼道,完全不顧後果,捏著拳頭。
門緩緩的打開了,房內沒有開燈,有點暗,一個女子靠著門,看著我。
走廊雖然不亮,我也嚇一跳。多麼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臉,漆黑的大眼睛,沒有笑容。穿件半舊紅色毛衣,一條長長的牛仔布裙子,軟軟的靠在門框上,一言不發。
我呆倒了半邊,氣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這樣不好,男人病在骨頭輕。
我囁嚅的說:「釘什麼?好吵。」
「對不起,」她慢慢的說,「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還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只好說:「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現在不釘了。」她仍然沒笑臉,聲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標準牛津英文。
「那是誰?」有男人在裡面問。
她回頭,「沒什麼,同學。」
那男人走過來拉開了門,瞪著我,「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退後一步,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長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點,我看到她房間地下堆著幾隻小小的木箱子,確是在敲釘子。
我只好說:「沒事,我走了。」
我裝模作樣,故作鎮靜的走了幾步,然後飛身下樓,進了自己房,猶自喘氣。
多麼美麗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國人,怎麼姓了個怪姓?再也翻譯不出來的。難道是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兒,兩個人都同樣的高瘦,風采標緻,很一對壁人的樣子。
她這麼好看,真想像不到。
這麼美麗的女孩子早上六點一刻起床幹什麼?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點過一些又起床了,我張著眼呆呆的看著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什麼?況且平時也不見她出入宿舍,真是個神秘人物。
我搭訕地去問有關當局。
我問:「三樓九號的女生,搬來多久了?」
值班的女職員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資格老住客,只好道:「六個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媽,得罪了她,等著吃官司。
這麼一個美女倒去讀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國人?」我問。
「奇怪,中國人,跟你一樣。」
「不不,她的不是中國姓。」
女職員聳聳肩,「我不知道。」
「讓我看看她簽名——」
「宋先生,這是私人文件,怎麼可以隨便讓別人觀閱。如果有人來查你,你開心嘛?」
我索性嬉皮笑臉,「若是美女來調查我,不妨。」
她差點沒將我亂棍打出來。
「木其」?「慕祺」?這算什麼姓?
過後幾日,因我留心於她,早上八點鐘,見到她與一男人在大堂抱頭痛哭,那男人正是當日見過那一位,長得眉目清秀,卻也愁眉百結,在替她抹眼淚,頻頻低聲好言安慰,她是埋頭在他懷裡。哭得噫氣。
好一幅動人景色。
正虧如此俊男,才匹配得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門,門外——好傢伙,停著一輛林寶基尼尤拉可,一隻野豬標誌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認得的好車。
只聽見引擎低吼幾句,車子就絕塵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絹掩臉,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個俗人,本該做俗人應該做的勾當,跑上去安慰她幾句,然而自慚形穢,只好站在一邊看著她一路哭上樓去。
她是失戀了。
至少愛人跑了,一時不會回來,叫她哪處再去尋這麼匹配的愛人去?難怪她要哭。
於是我決定了,即使她在樓上舉行九人大樂隊演奏,我也不再加以干涉。
她仍舊六時一刻起床,我得不到機會與她說話。
過了沒兩個禮拜,我又見到了她,只見她喜氣洋洋,換了個人似的,一臉笑容擁著一個男孩子走回宿舍來。我一看,心就酸,啊,對了。他回來了。
他們走近了,我再一看,不對,不是原來一個,換了人了,長得像,一般的英俊挺秀,這個卻狡黠點,眼睛亮得很,年紀年輕點,臉型比先頭那一位稍方。
看!女孩子長得美,心就花,男友如走馬燈,才走了一個,眼淚未乾,又來一個,新人猶勝舊人,真是世風日下,對了一一道德淪亡。
但是他擁著她,頻頻吻她面頰,旁若無人。停車場上泊著一輛血紅的什麼一一?我的媽媽,馬塞拉底美萊克。
我眼睛盯著牌式,她的男朋友,真非等閒之輩。他們就走過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來,鎖上車,上樓去了。
不是我心術不正,樓上風光旖旎,不必細說。
宿舍有條例云: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內,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內逗留至午夜兩時以後。誰睬它?每間房間裡每夜大概都睡著兩個人。
我很氣憤,這麼好的女孩子,這麼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麼,到底證明是中國人,怎麼如此風流倜儻?叫人受不了。
我只歎氣罷了,打我的論文。
忽一夜,亦有人來擂我的房門,我正在打字,只好站起來去開門,門外站的正是她。
她雙手叉在纖腰上,罵道:「人人有打字機,就你這架最吵,天天打,打個沒完沒了,半夜十二點還打,旁人都別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點半。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把黑髮都卷在腦後,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臉色素淨,真正像牙一般。
我說:「吵嗎?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趕論文。」
她說:「晚上做功課有什麼用?腦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體好,你該遵守啊,小學生都懂得。」
我說:「所以你天天六點鐘起床放水吵人——你真溫習嗎?」
「什麼意思?」她板著臉,「你不去打聽打聽,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誰。」
我打蛇隨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麼打聽?」
「萬俟芬。」她說。
「什麼?」
「萬俟芬。」
我睜大了眼睛,「你是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哪有這種姓的?」
「你們這些人,來了外國幾年,中國話也不會說了,中文也忘了,說你們也沒用,真正孤陋,萬俟是雙姓,怎麼沒有?真好笑,北宋還有個萬俟雅言是大詞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聲,佩服佩服。
「嘿!」
她益發得意了。
我沒見過她幾次,第一次我上樓去吵,她郁濃濃,愁重重,頭都抬不起來,任我編排她什麼,都不出聲。第二次是真摯的大傷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侶了,春風得意,現在報仇來了,活龍活現,這女孩子,真正是少有,少有,那些小子們真幾生修來如此一個女朋友。
我頻頻歎氣。
「這樣啦,你每天做到十二點鐘,也該休息了。」她說,「我也別太早起,吵著你,互相妥協一下如何?」
我說:「這樓上樓下好吵,什麼都聽得見。」
「建築材料不好。」她說。
我點點頭。
「你念什麼?」她問。
「早念完了,現做研究院,寫幾篇論文式的報告發表,聊勝於無。」我說,「原子物理科。」
「博士都念了?」她問。
我點點頭。
「你不像博士呀,這麼爛的牛仔褲,教授讓你進研究室呀?美國可以,英國人很煩的。」她說。
「要我額上鑿字?」我反問,「這裡誰不是博士?」
「我不是。」她說。
我正想請她入房,她的男朋友尋下來了,那男孩子叫道:「阿芬,我走了,你早點睡,明天一早要聽課的!」
「知道了!」她馬上向我說再見。
她奔到那男朋友(幸運的傢伙)面前,那男孩子吻了她額頭一下,兩人依依不捨別過了,她又上樓去。
我擱下了打字機。
怎麼還做得出功課呢?樓上住著這麼一朵花,這朵花又是有主的,輪來輪去也輪不到我。
於是我不再工作了,剛才的一鼓作氣現在變得一點也沒有啦,只是呆呆地想著心事,像我這麼一個呆子,偏偏又眼界高,等閒的女孩子還看不上眼,於是拖到如今,活該,不值得同情。
但是我怎麼會看中樓上的萬俟小姐呢?這麼浪漫的一個女孩子,我是最討厭女孩子今日張三明日李四的,現在她偏偏如此,而我又偏偏喜歡了她。這是什麼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