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她是這麼的聰明。
還有小店沒打烊,我買了一支「芝拉蒂」給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遠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館,大堂一組沙發上坐著一個老頭子,見了她馬上站起來。
他並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風度很好,體格也還過得去,而且非常的禮貌。含笑為我們介紹了。我們共同坐下來,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髒了,她上樓換衣服,十分鐘後下來,她又變了個樣子,長髮編成一條辮子,窄腳褲、襯衫、涼鞋,與我們有說有笑。她這樣的女子,是可以編入「奇女子異地錄」裡的,看樣子最多二十三四歲,卻什麼都會。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寶,任何人看得出來。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維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養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個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騙了她,她還是甘心的,因為他會說,「你輕得像一根羽毛。」他強壯,他漂亮,他有學問。
他也比不上那個帶她去看畫的男孩子,因為那個男孩子會說:「你有一張鮑蒂昔裡的臉。」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為我會買「拉芝多」給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無數的男人,無數的男人,各式各樣的,令她開心一時的,但是這個近老年的男人卻是惟一愛她的人。
含笑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說:「我非常非常的幸運。」
她說得很對。她的確幸運。
我們三個人說了好一些話,說著意大利。
那老頭子說:「我這個太太,她一進博物館,我就在旅館打中覺,她一進去就不肯出來。上次在倫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時。嚇得我差點要報警。」
含笑緩緩的把麻布襯衫的袖子捲起,像是沒聽到她的丈夫說什麼。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只要得到她份內該有的,她不理其他,
過了一會兒,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說:「我們明天一早走,對不起,我想睡了。」
我連忙道歉,告別,他叫含笑送我。
我們看著他上樓。他的確保養得很好。但,再好也是個老頭——有錢的。
含笑送我出大堂。
她笑得很溫柔。
我說:「晚安。」
她說:「邦納昔拉。」
我輕聲問:「你會記得我嗎?」
她答:「我記得每一個人,而且希望他們也記得我。」
「在什麼情形下,你會記得我?」我問。
「當我看見玫瑰,我會記得你,我會記得它們叫露薩。當我梳頭,我會想起你,因為你說我的頭髮夠美麗。當我吃冰淇淋我會想起你,因為你買過給我吃。有一天,我會回到意大利來,在翡冷翠,什麼也不做,只是買一根冰棒,相信這一點。」
我緩緩的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一下,我轉身走了。」
我什麼也不後悔。
我從沒見過比她更懂得生活的人。也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懂得愛情的人,也沒有見過比她更懂得享受的人,她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她什麼都有,她知道她是什麼人。
誠然,我有什麼可後悔的呢?在這個堪稱美麗的城市裡,一日之間,我碰到了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子,使我聽到以前沒有聽過的話,見過以前沒有見過的事,誠然,我還有什麼可後悔的呢?
她並且說她會記得我,舉了很多例子證明,即使是被騙,也是值得的,我很久沒有這麼快樂了。我走在街上,看了那顆星,我唱——
「星兒亮,星兒明,我今夜第一顆看到的星,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夠,如我今夜許的願。」
別人的故事
半夜,警察來敲我的門,我實在嚇了一跳。天氣是這麼的冷,我聽見門聲,揉揉眼睛,還以為是做夢。幸虧一直開著暖氣,沒至於凍僵,我披上晨樓,去打開了門,一個大漢拿出證件,很禮貌的說:「我是米勒警探。」
我頓時嚇醒了。
門外的寒氣一直襲進來。
我拿著證件細細的看了一遍,沒錯,是真的警探。
他脫下了帽子,「我還有兩個助手在外邊,小姐,我們可否進來問你幾個問題?」
我扶著門框,心念飛轉,老天,我犯了什麼罪?這是什麼意思?我是問心無虧的啊,為什麼有夜半敲門這種事?
米勒的兩個助手出現在門口,也都是彪形大漢。
我無可奈何的說:「請進來。」
他們三個人進屋子,我請他們坐。
我緊緊的裹著睡袍,瞪著他們。米勒的兩個月手雖然禮貌的坐著,四隻眼睛卻在打量我的房間。我心裡有氣。有什麼好看?不外是書本、玩具、化妝品、衣服。
米勒警探問我:「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這是房間,下面是客廳,客廳沒點火,我怕凍死,所以請你們在房裡坐。」
他是一個金髮的中年男人,很神氣,穿著便衣,聽見我這樣說,笑了,藍眼睛閃閃生光。
「你在工作嗎?」他問。
我搖頭,把抽屜拉開,將學生證、身份證都拿給他看。
他歉意的接過來,細細的看了一遍,然後把我的證件遞給他左邊的助手。
他隨即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認識這個女子嗎?」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漢。」他問,「你認識她?」
「認識。」
「什麼關係?我們在她家裡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麼人?」
「她是我的學生,她願意學中文,於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這裡來。」我坦白的說,「她本來要付我錢,但是我沒有收,她本身的環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頭,「她來了多久了?」
「不知道,彷彿是去年春天開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份?」他問。
「知道。」我答。
「告訴我。」
「她是一個妓女。」我說。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國籍的大學生,怎麼會教一個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這是社會問題,我只想知道你們認識過程。」他溫和的說。
「你也許不相信。我的大學與家很近,每天上學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過來與我搭訕,一直跟著我,當時我不知道她是一個妓女,她長得很美麗,而且態度不錯,她問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說懂,她求我教她會話,我推說忙,她還是求,我就答應了她,她聰明好學,結果一年多下來,她還懂得寫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頭,轉向他的助手,說:「錄音機。」
助手把錄音機取了出來,按下了鍵子,裡面傳出了我的聲音。這是安娜的錄音機。
「你的聲音?」米勒問。
「很明顯,是不是?」我諷刺的反問。
米勒說:「對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麼?」
「她沒有做什麼。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來,「什麼?」
「她在公寓裡死了,我們只搜到一個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馬上趕來,沒想到是一位小姐,沒有什麼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問:「死了?怎麼死的?」
「自殺,服了劇毒。」米勒問,「你可以告訴我們多一點消息嗎?」
我突然覺得冷,我把晨褸扯得更緊一點。
「要喝一點拔蘭地嗎?」米勒問,「我們這裡有。」
我點點頭。
米勒警探拿出一個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蓋子的拔蘭地給我,我喝了下去,開始說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兒。英國與意大利混血兒,二十歲。
她長得出奇的美麗,褐色的眼睛,過長的睫毛,低眼的時候常常在臉頰上拖出一條陰影,有種悲槍的味道,皮膚是奶油似的,身材無懈可擊,頭髮是捲曲的波浪,一層一層垂下來,直至腰間。
她喜歡穿粗布褲與毛衣,老實說,看上去氣質很好,不是她親口說,誰曉得她幹什麼職業?
我教她說上海話,一直有半年,有個下午,陽光很好,她正在練寫「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是什麼人,你會不會轟我出去?」
我笑笑,「誰管你是什麼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國人都這樣好!」她感動的說。
我有點詫異,看著她。
陽光自窗外灑進來,灑在她的頭髮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閃閃生光,她含著眼淚。
她說:「我是一個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來我覺得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不但聰明,而且心腸好,常常幫我收拾地方,煮飯,她說這是互相幫助一一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費用,她也應該報答我一下。半年來我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雖然她不大說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說我的私事,這有什麼關係呢?是妓女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道德觀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斷然算不得是良家婦女,因此我是真的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