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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我聽著,隔了一陣子問:「他是那個陪你看《維納斯出世》的人嗎?」

  她笑:「耶穌!他才不是,他連畫是什麼都不知道,他是個科學家。」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你的男朋友很多。」

  「是的。但是他們都走了,我一定有不對勁的地方,我留他們不住。」她無可奈何的說。

  「所以你不快樂?」我問。

  她不響,只是笑。「有時候我寂寞,每一個人我都想,不寂寞,誰都不想,但是我一年起碼寂寞三百日。」

  「那並不太壞,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

  「誰?」

  「我。」我說。

  「你認為鮑蒂昔裡寂寞嗎?他的女朋友,是否有一張他所畫那樣的臉?」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覺得但丁應該是寂寞的,他只見過比亞翠絲三次。」我說。

  「那夠了。」她淡淡的說。

  我看著她的臉,我由衷的說:「是,夠了。」誰知道呢?我或者永遠不會見她第二次,但是我會記得她,我一輩子見著我父母,從來沒有好好的注視過他們的臉,有時候忽然一留神,有種恐怕感,彷彿他們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一輩子裡都沒有見過他們。我最記不住的臉是我父母的臉,每次下飛機猛然一見,總是不知所措,他們大概也是吃驚的,所以在飛機場往往大家呆著,算是久別重逢的表情。真好笑。

  「你涼嗎?」我問她。

  「不涼。我不怕涼,」她說,「我也不怕寂寞,有一天寂寞離開了我,我會嚇死,哈哈哈。」

  「遊客應該開開心心的。」我說。

  她靠在石欄杆上說:「誰第一次做遊客?誰第一次談戀愛?誰第一次接吻?有什麼好開心的?對不起,我講話一向如此,我這口氣是跟我後母學的,她死了,我的口氣卻改不過來了。」

  「我父母早離婚,」我說,「一向由叔叔寄錢來。後來族人覺得叔父不可靠,便委託律師,我嚮往親生父母,但是後來發覺一般父母不是我想像中的父母,所以也就算了,他們各自結了婚,我有一大堆弟妹,認都認不清楚,也不同姓。」

  「生命真奇怪,我不明白。」她說,「每個人都有很多故事。」

  「不要去想它。」我說,「不想就好了。」

  她微笑,「我認為你很對,我們現在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我說,「可是見到了你,我很開心。」

  「我也一樣。」她伸手出來,我與她握一握手。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跳舞,一個小地方,」我說,「很多年輕人。」

  「我年紀不對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說,「我不喜歡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過威尼斯?」我問。

  她點點頭。

  我們走下山去,找到一個咖啡座,其實時間並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諾。」我跟侍者說。她說:「我也知道,其實只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說:「我曉得你不喜歡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歡哪裡呢?巴黎吧,蘇黎世嗎,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輩子都想不到的,你卻不在乎。」

  「我不喜歡這世界,我情願遷移往另一個星球。」她說。

  她的口氣像個被寵壞的小孩子,但是那背後一定有說不明白的道理。我沒有追問。我看著她。她順手把長髮束在腦後,用幾個發針夾起來了,一張臉完全像那個「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種不近人情的美麗。

  我說:「不應該為一個男人生這麼久的氣。」

  「我並沒有為一個男人生氣,我為太多的事情生氣。如果這世界對我不好,我有權生氣。」

  我笑。世界對她有什麼不好?她有那麼好聽的一個名字,住在那麼好的旅館裡,在蘇黎世唸書,有空到處旅行,又長得年青貌美,她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

  她說:「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會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溫柔的說:「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說:「你當然有你的理由,我不會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顆星,還在那裡,你快點許個願吧。」

  「好,」她說,「我許個願,但願我永遠乾乾淨淨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問:「明天你上哪裡?」

  「回家。」

  「香港?」我問。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會回香港。」她說。

  我間:「咱們以後還能見面嗎?」

  「我不知道,」她說,「我的教授騙我,他說我們總是可以見面的,他還舉了八百多個例子,證明有緣千里來相會。結果他與我並沒有再見。我也不在乎,也活下來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個好人,竟欺騙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願意上當才行。我難道就那麼傻?」

  「我白替你擔心了。」

  「被騙,又一直讓對方以為真是受了騙,對方內疚,那才有趣。」

  我生氣。「這是愛情嗎?這話該跟騙子去說,我還以為你是個看畫的女孩子,我不喜歡變戲法,我不懂玩遊戲,我也不贊成,對不起。」

  她並沒有生氣,她只是慢慢的說:「我也是慢慢學乖的。」

  「女孩子們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結識她們。」我負氣。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釘牢在椅子上,不願意動,我想問她要電話地址,又怕被她笑,我歎了一口氣,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說不定她馬上就開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說:「我得回去了。」

  「我開罪了你,是不是?」

  「沒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說,「太晚了,旅館裡的老頭子會不開心。」

  「老頭子?」我一震,「是誰?令尊?」

  「我丈夫。」

  「你騙我!」我跳起來。

  她仰起了她的頭,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問:「我為什麼要騙你?你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對我很好的陌生人。我為什麼要騙你?」

  「你的丈夫?」我說,「你的……」

  「是的,五十九歲了。相當有錢,我們是正式結婚的。你以為我憑什麼想來看一幅畫就來了?你以為我哪來的錢?一個有錢的父親?但是我的父親一毛錢也沒有,十五歲開始我在後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後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來,我比所有人想像中活得好,我懂得愛,比你懂得多。男人騙我,騙過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們互相眷戀著對方。這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顧我,他餵飽我,他是一個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別轉了頭,「有些故事你是不會明白的。來,請送我回旅館。」

  我低下了頭。

  隔了一會兒,我問:「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過鮑蒂昔裡?」

  「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我從未問過。他是好人。他以前是個醫生,我很幸運,他看中了我。我不過是一個叫……含笑的女子,現在,我可以每天換一襲絲袍。」

  「他對你好,那就夠了。」我說。

  「他的確對我好。我一直想離開他。因為他老,因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為我不愛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騙我。他們盡量騙我,而且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她平靜的說,「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頭子那裡去。有時候我寂寞了,我便來看《維納斯出世》,我曾經開心過,現在我自己也將近老了,我不應該再嚕嗦了。」

  「窮有什麼不好?」我問。

  「非常的不好,給後母欺侮,給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讀書沒學費,想穿衣服沒能力買,非常的不好,充滿了恨。」

  「你不還是恨這個世界嗎?」我問。

  「到底是一種心平氣和的恨。」她含笑說。

  「每個女孩子都像你嗎?」我傷心的問。

  「並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運。」她說。

  「你很美麗,我喜歡你的頭髮,那些小小的波浪,它們一定是天然的。它們這麼長,你一定留了很久,我從頭到尾的喜歡你。」

  「不,頭髮原是直的,在巴黎燙成這個樣子,花個三百多個法郎。你是一個孩子,你不明白,沒有一樣事是真的,在太陽底下,沒有一樣是真的。」

  我摸著她的頭髮,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畫的時候,每一樣美麗的事情,這世界總有法子可以將之醜化,這世界有的是辦法。她對著那張畫哭,也是同樣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輕輕的擦乾了眼淚。

  「請送我回去,好嗎?」她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我們緩步走回去,我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做人是要這個樣子,非這個樣子不可。

  走過一個花園,開滿了花,我說:「費奧裡。」

  她說:「費奧裡。」

  我指著玫瑰:「露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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