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很乾淨,吸一吸塵就可以了。
床下有一雙皮鞋,我猜得不錯,住這裡原是一個女孩子,皮鞋是比埃卡丹的晚裝鞋,黑色緞子,綴著水鑽,五號半B,穿的有點舊,故此就很浪漫。緞子上沾著灰塵,必然因為踢在床底,所以他臨走失時沒發覺。我把鞋子放在一角。
拉開抽屜,有一隻打火機的空盒子,打火機上面寫:卡蒂埃。這女孩子什麼都用最好的,名牌主義者。一本汽車雜誌,一雙手套,跑車手套。一張紙,紙上寫者:"我永遠不會再會來了。"
永遠不會再會來了?
為什麼?女孩子的筆跡,字很大很圓,寫的很有決心的樣子。永遠不再回來。
我都整了出來,放進一隻大紙袋裡。
我把自己的東西放進抽屜裡。
壁櫥裡也有很多東西,意想不到的東西。
一大疊黃色的《花花女郎》雜誌,這本書十分低級,只有無知少女才有興趣看男人裸體,似乎她不應該看。
但是也有好幾本狄倫湯默斯,威廉沙洛揚,甚至是《紅樓夢》。書重,一向是難帶的東西,她漏了下來,我不怪她。我將雜誌都扔掉,書撿出來,卻看到了兩本論文。
論文?一本是倫敦大學皇家書院物理科的碩士論文,扉頁上寫著:給玫瑰。作者是一個姓張的學生,中國人。
我驚訝,再打開第二本。
這一本是英國文學組,牛津大學的,還是博士論文,題目:"詞人魯柏勃樂真對十九世紀英國人的影響。"作者是英國人,一開頭也寫著:給玫瑰。
我想這叫玫瑰的女孩子也就很狠了,竟如此浪漫。
如果這兩個大學生知道她並不稀罕論文,也許就氣得吐血了,她並沒有把這兩本東西帶走。
我猶疑了,終於把它們收了起來。
我躺在床上抽煙。
玫瑰,她長得如何?
我應該努力的翻壁櫥,也許可以找到她的照片。
我跳起來,繼續翻出了一大堆錄音帶,不過是世面上的流行歌曲,有空時我也可以聽聽。
我撥了電話給黎。我問:"你知道一個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想了很久,"彷彿有這麼一個人,做什麼?"
"長得如何?"
"我不記得了,家明,你別問我。我與這一班表弟表妹沒有來往,他們比我年輕十年八年,作風大異,他們開跑車彈吉他,混外國人,上酒吧,無所不至,都是阿飛,女不像女,男不像男,我見了避之惟恐不及,敬鬼神而遠之,你簡直問道於盲。"
"但是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說:"對不起,家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問我老婆吧。你找玫瑰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只是好奇。"
"你問我老婆吧。"
我只好又去煩黎太太。
"玫瑰?"她說,"我不清楚,他們都棄中文名字不用,我哪還記得他們的中文名字?他們都是鹹字輩的,像黎,便叫鹹誠,黎的弟弟叫鹹謙,多好的名字,祖宗自有番意思,誰知道被他們都棄了不用。玫瑰?真像舞女的名字,老天。"
不得要領。
我倒喜歡玫瑰這名字。
玫瑰本來是很美麗的花,就因為又香又美,才淪為俗艷,過分雅俗共賞不是幸福。
壁櫥裡有一格掛了幾件她的衣服。一件真絲的襯衫,十號,袖子象蝴蝶,紫紅加黑花的。一套睡衣倒很老實,緘布碎淺藍點子,一條七拼八湊的牛仔褲,一件粗毛衣,都不要了。
再翻亦翻不出什麼來。
衣櫥裡掛著干花包,有一種異樣的草藥香味。
浴室裡有毛巾浴巾,都是一色的黑白花紋,我歎口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呢?怎麼樣的?
我渴望見她。
見到了她,我會怎麼做呢?我也不知道。
她這樣的個性並不是我的對象,我高攀不起。我只是普通人,想著普通人想的事,做著普通人做的事。但是我想見她。
好笑的是,我做夢居然見到了她。她是一個秀髮如雲的女子,纖瘦但是長得相當高,身材很好,不大笑,面孔上有一種憂鬱,穿著真絲的衣服,在風裡跟我說:"我以後是再也不回來了。"
我默默的看著她,然後鬧鐘響了,我就醒了。這樣的夢大約是浪漫之至的。
週末跟幾個朋友出去,很不是味道,那幾個女孩子很普通,坐在一起比鑽戒比手錶,比衣服比男朋友。突出的女孩子並不戴鑽戒手錶,她們突出,她們不與人家比。
我悶了一個晚上。
在英國還有什麼節目呢?不過是看場電影吃頓中國飯再去跳舞。大概在香港也不過如此。他們還帶著麻將牌,預備隨時來四圈。
我恨惡麻將,第一個感覺就是:中國險些失在日本人手裡,就是這一干人累的,一樣是賭,牌九就豪放,鶻子靈巧,甚至字花也有字花的幽默,就是搓麻將,不知為何這般惡俗,不可饒恕。
我對黎發表過我的意見。
黎說:"家明,做人本來要順俗。"
"我還是乾脆死了。"
黎太太說:"家明就是窮清高,你當心過潔世同嫌,已經有人說你不合群,你看你越來越瘦。"
不過我還是恨著麻將牌。
這些女孩子也就與麻將牌一樣。
開車送了其中一個回家,我自己一上樓就往床上倒。
我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玫瑰說。
這個女孩子的壓逼力如此大,我想,沒見面就叫人難忘。
我把她的書拿出來看,一翻之下,一張卡片掉了出來。
花生漫畫。
史諾比鬼鬼祟祟地笑:"除了祝你聖誕快樂,我還想為你做些別的事。"
第二頁:"有沒有貓叫我追?"
我笑了。
裡面的簽名是玫瑰。她的簽名很大,用黑色墨水的粗鋼筆。
我歎一口氣。這張卡片彷彿是她送給人的,又沒有寄出,當著書籤用。
或者我見到了她,應該追求她。
黎太太第二天給我來了電話。
"住得還好嗎?"
"很好,謝謝。"
"啊,我替你查過了,他們家鹹字輩沒有叫玫瑰的孩子,他們英文名字多是H字帶頭的,住在你那裡,一個男孩叫漢斯,另外一個叫囂伯,另一個女孩子叫鹹娜,沒有玫瑰,我翻過地址簿。"
"鹹娜是讀書的?"
"是,念法律,與她倆哥哥不對,早就搬走了,她搬走以後,另外一個叫堪富利的男孩子搬了進去,所以後來三個男孩子住在那裡。"
"鹹娜,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孩子?"我還不死心。
"她,相當古板,成績不錯,所以跟這一班傢伙合不來,她跟她哥哥漢斯吵得厲害,見了面不瞅不睬,這就是相見好同住難了。漢斯很漂亮,我對他有印象,他一板高大,又愛穿毛皮大衣……很有型。"
"沒有其他的女孩子?"
"咦,家明,你真問得奇怪,為什麼專門打聽黎家的女孩子?告訴你,黎家的女孩子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男孩子倒很帥。"
"我假期寂寞。"我開玩笑。
"來我家打麻將。"黎太太故意氣我。
"免了。"
"你要來便來,千萬別客氣,客氣了自己吃虧,離家十萬八千哩的,放假悶在屋子裡,當心悶出病來。"
"他們這一家人,假期後真不回這間屋子來?"
"不清楚,也許不會回來了。"她說。
"請為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這個叫玫瑰的女孩子,你幫我打聽一下。"
"玫瑰?好,我記著。"
"謝謝。"
我覺得他們兩夫婦根本不跟親戚來往,怎麼會知道有玫瑰沒玫瑰?
我覺得是一定有的。
晚上我自己做了飯吃,就聽音樂。
忽然間想起玫瑰的錄音帶,就取出來聽。
這女孩子聽音樂跟看書差不多,混雜之極,有好幾卷是時代曲,我倒不討厭時代曲,照單全收,聽了一下午的"我早已知道你沒良心,偏又愛上你,為何始終相信你,深深沉醉不怪你。"有人說時代曲低級,其實人生根本很低級,時代曲跟詞一樣,只有一個題目,怨得很。
我幾乎聽完了所有的錄音帶,忽然之間音樂停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出來:
"為了說幾句話,我要把這些好聽的歌洗掉……"我嚇得跳了起來,一下子關掉了錄音機。
這是誰?
不管是誰,大概是一時興致所至,錄了幾句話,說些什麼,我不便聽。
我忍不住的想:是誰呢?不會是玫瑰吧?
一想到玫瑰,頓時把所有的道德觀念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我按下了錄音機,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說了下去:
"我是這麼寂寞。每天我走路上學,步行半小時,到了課室,把筆記拿出來,抄下新的,合上活頁簿,又到另一間課室。天啊,日日如此。我是這麼寂寞。週末在家,坐在書桌之前,不曉得做什麼才好,肚子餓了也不高興做飯吃,傻傻的還是坐著,一晃眼過了十八個月……"
我又關了錄音機。
我震驚著。這一定是玫瑰,那種天生微微低沉,毫不做作的聲音,一定是玫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