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視著她。有的女人會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絲毫沒有發覺,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見。」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見。」我說。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書店,又到會堂去看書展,看著時間差不多,再到那處去等她。
她在六時三刻出來,笑容很疲乏,猶自與同事打著哈哈。
見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妝掉得很厲害,坦白的說,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難看的時候,女人化不化妝都各有其風味,最慘便是脂粉剝落似斷垣敗壁之時。
我禁不住調皮的向她擠擠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讓開。
她並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這個疲倦憔悴的樣子,訝異的問:「又是之驥叫你來的?」
「不,我自己衷誠來約你吃晚飯。」
「我吃不動,回家做個三文治算數。」
「胡說,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來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個五道菜的大餐。」
「之駿,我真累得慌。」她還要推我。
我說:「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無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綁架到附近的法國飯店去。
她一直不出聲,由得我指揮如意。
半打生蠔過後,她的面色開始有些光彩。我遞香煙給她,幫她點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並不是快樂的笑,而是禮貌上表示接受我慇勤的笑。
「這些時候,你一直在這區?」她問。
我點點頭,補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見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問。
我反問:「有什麼好同情的?丟掉個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別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的精神漸漸鬆弛。說累並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換姿勢,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飯後堅持送她回家。
她沒有推辭。在我車上,靠著椅背睡著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丟盡面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為生活累倒在這裡可真是倒霉,誰有憐香惜玉之心?
我輕輕把她推醒,她一臉茫然回到現實世界上來,抄起公事包便下車,忘記說再見。
太忙了,她並沒有與我訴衷情。也沒有告訴我,之驟與她如何結識,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車的時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間聞到一縷香氛,但是沒有。七弟大概沒有閒情灑香水。言情小說中的女角與現實生活中的職業女性是有點出入的。
在這一刻開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門汀森林中故意製造浪漫氣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們對美化環境有貢獻。
七弟太實在了。之驥的作風與她相異,他需要一個無所事事、專陪他吃飯跳舞閒聊的女人,似一隻依人小鳥,將來結了婚,當他自外回來,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驥的條件,這樣的家居情趣尚可辦得到。為什麼沒有人申訴一下現代男人的痛苦?在從前,物價較便宜的時候,任何一個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溫暖的家庭生活,現在這些都被剝奪,這筆帳是一定要算在社會上的。
除非婚後同父母一起住,否則就得兩夫妻自力更生。
談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從沒考慮過一個溫柔潔白一無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這方面並不工心計,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幾次三番的約她,都被她推掉。當然是故意迴避,不想與之驥寫了完結篇,又與之駿開始,我瞭解,我所不瞭解的,只是自己:為什麼要纏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轉頭,並沒有驚艷,但心中很異樣的酸軟一下,莫非就在這個時候,種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沒課,是我七日內空閒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來逛,故意溜躂至她的辦公室,故意在適當的時間碰見她。
她見到我老是錯愕,因為,她說:我長得非常像之驥。
「又請我吃飯?」她同我很熟絡的樣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戀愛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個書生模樣,再伶俐的時候都帶三分傻氣,發起楞來,像現在,更是笨得沒法擋。
再粗心的人也會疑心。七弟並不魯莽,她只是忙。
我們站在電梯口對著互望。
下班要急著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開我們。
我不得不開口:「跟我走吧。」
她腳步雖然上來,但嘴裡喃喃說:「跟你走?萬萬不可。」
我為她落伍的顧忌而發出笑聲,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著毛毛雨,一地泥濘,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來,鞋頭立刻沾一層污垢。
我問:「怎麼是之驥先看見你?」
她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她說:「你何用惋惜?之驥看見我之前,也已有許多人看見我。」聲音淡淡的。
這話裡自暴自棄的成份太重,我覺得心痛。
「你們兩個,」她說,「釘起人來透不過氣,一下子冷卻,要找起來,影子都不見。」
「不可將之驥與我相提並論。」我別轉面孔。
「對不起,看得你是純潔的,聽說你是教書先生?」她笑問。
我說:「別再遊戲人間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話。」
我把她拉進車子裡去。
車子蜿蜒的駛上山頂,濃霧中我找到避車處,將車子停泊在該處,開了霧燈。
我微笑說:「這是情侶接吻擁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著山腰滾滾的白霧,「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駕駛盤上,莞爾。這麼不夠詩情畫意的女人,我是怎麼愛上她的?
她訝異的轉過頭來看我,「你打算與我談情說愛?」
「不要再硬著心腸。」我說。
「你認為我應給你機會?你認為你有機可乘?」
「不要駕起鐵絲網好不好,」我有點憂鬱,
「也許這世界上尚有真正沒有企圖的人。」
我們兩人在車中坐了很久很久,兩個人的呼吸都可以聽得見,嘿嘿息息,像兩隻小動物。
過很久都沒人說話,隨後有警察提著電簡來照,此刻的制服人員很斯文,只囑我們把車子開走,並沒有來不及地推薦我們去更好的地方開談判。
「送我回家,」七弟說,「我要好好與你談一談。」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緊,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曉,什麼胃口都沒有了。
到家她拆開頭髮,洗下臉,斟杯酒,很外國作風的問我:「你到底要什麼?」皺著眉頭,像是被騷擾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樣害怕,表面上的沉著只是裝出來的。
「為什麼不順其自然?」我問,「何必尋找答案?如果不討厭我,便接受我。」
「你這個書獃子,」她恨恨的說,「偏偏趁這種惱人的天氣來煩我。」
「別昧良心,我是個很懂得生活的男人,與我在一起,你會得到樂趣。」
「之駿,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這真是令人尷尬的,連我都找不到開脫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確是不妙,然而要愛得徹底起來,一切都不必顧忌,此刻似乎言之過早,所以兩個人都慼慼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們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無論如何不行。」
我頹然,沒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她苦口婆心的說。
女人都愛虐待她們的男人,對她們好的男人,她們都視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驥之間,到底,還剩下些什麼呢,應該啥東西也沒有了。
她果然問:「之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聽說他陪女方出去買寒衣,大概為著度蜜月,他們要去的地方可能還在下雪。」
「他們快樂嗎?」七弟問。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麼年輕……我沒有問。」
七弟微笑,「他們會不會有代溝?」
我說:「誰知道,也許那小女孩喜歡聽日本流行曲,口口聲聲阿那打嘩,不知之驥怎麼想。」說著是非不禁大笑起來,有誰不是幸災樂禍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頑皮的樣子來。「他從什麼地方結識到這個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問。
七弟搖搖頭。
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飯,母親給我看裝修好的新房。
整間房是淺藍色的,花俏得很幼稚,連枕頭套子都有裙邊。
母親聳聳肩,「那女孩子才十九歲半。」
「這麼說來,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國結婚。」我驚說,「她還不能自己簽字。」
「所以呀,」母親皺皺眉頭,覺得很煩,「這個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將來有什麼事,脫開就難了,弄得不好給人家告一狀。」
「媽媽別太悲觀。」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結婚,對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們開會,夜夜開到清晨才回來,那家人很厲害,像是要擬一張合同逼咱們簽下去。其實分明是欺侮我們,這種女孩子跟小阿飛泡,做父母的還不是眼開眼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