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也許他們不捨得女兒。」
「沒有的事。」母親很不開心,「我都不知之驥搞什麼。」
「待我來問他。」
那天晚上,我問之驥,「你究竟在搞什麼?」
他說:「我不過是想結婚。」非常頹喪。
「你可愛她?」我問。
「這麼麻煩,誰會想到有這麼煩?」
「如果愛她,是無所謂的。」
他用手捧著頭,不出聲,苦笑。
「婚姻不是兒戲,該結就結,不結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嚇一跳。
「怎麼不可以,負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遙法外。」我說,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這種事。」
「但是——」
「之驥,何必開始一段沒有成功的婚姻?」我推開手,「不是你兄弟,不敢這麼說,是你的兄弟,不愛你也犯不著這樣說。之驥,你別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發呆。
「結婚後還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後不必生活,娶誰都不要緊。」
他強笑,「你越來越似個老太婆,口氣跟母親簡直是一個印子印出來的。」
我微笑,「可是,」我說,「你難道不算幸福?你有我這麼一個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應當知道,弟兄之間不必有情,前輩子跟今輩子的名分是兩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驥卻是友愛。
儘管如此,世上許多事,除了自己,簡直無人可以卸下擔子,一切苦難要親自擔當,咬緊牙關過。
早上洗下臉來,有種感覺,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黃連,一張臉色若玄檀,像苦情戲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過去的。
昨夜夢迴,聽到一聲聲汽笛聲,回南天在濃霧中的船隻摸不清前途因此悲號,在回音中特別的絕望動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朧中落下淚來。
我在戀愛,這是一定的,我為得不到所愛的人煩惱。
我同我自己說:這算是第幾號挫折?將來還有更大的磨難要來呢!但是我已經崩潰,脆弱可憐的我,還如何面對疾病死亡戰爭。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也就活下來了。劫後餘生,總有死不去的人,是運氣?是意志力?是因為他們比別人麻木?事情總有過去的一日。
是幾時發生的事?我細細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數次見面,已經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當事人往往是最糊塗的一個。等到事情發覺,已經太遲。
我還有那麼多的日常工作要處理,心中苦惱的時候,看見公司中的小廝與女孩子打情罵俏,無牽無掛無求,心中羨意頓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緊是快樂,是哪一種的快樂根本不要緊。
我認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個怨婦。
七弟偏偏還要來惹我。
——「我升職了,回請你,出來吃頓飯。」
我當然立刻答應下來,雙眼不覺地潤濕。
我的天,何需有這樣強烈的反應,我的理智這樣告訴我,但我的感性卻不那麼想。
赴約時一點也沒有樂趣,因為不知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見到她。
待真正見了面,又高興起來,這種一霎時陰、一霎時陽的心情,是很典型的,墮入愛河的人十之八九經歷過,我是認了命了。
七弟今日精神很好,人逢喜事三分爽,如今的女性,價值觀念與男人越來越接近,升了職自然要慶祝,這個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用血汗淚換回來的。
當然她不會把過程向任何人和盤托出,成功就算了,連她自己也不再會有時間想及過去。
「來,喝一杯。」她那雙眼睛是會笑的。
我問:「為什麼單找我出來?」
「快樂不可過分招搖,會引人妒忌,吃虧的還是自己,只好找個與我成功沒有直接關係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這種飯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與她分辯。她身上衣服永遠太薄,冷死貪瀟湘,這句粵語便是用來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著頭,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還有什麼東西?
她可懷念之驟?
隻字不提,真是女中豪傑。但是為什麼她的嘴角笑,而眼睛從來不笑?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吁出一口氣。
我付過帳,她一疊聲道謝。忽然趁著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駿,如果你不是這麼年輕,不是這麼純潔,我倒是很希望有一個家。飄泊這麼多年,不論碰到什麼,後果自負,我也很厭倦,有時候半夜聽著收音機,輾轉反側,會得流淚,之駿,沒想到我會這麼傻氣吧。」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旁。
看上去,我們太像一對情侶,我的心發酸,五臟六腑緩緩絞動,全部變了位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我與你沒有共同點,不能相處,之駿,你明白嗎?」她雙眼潤濕。
我鼻子猶如被人擊中一拳,發酸發痛,淚水直流。
她給我紙手巾,我成疊地掩在面孔上。
這就是現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連女方的羅帕都得不到一塊,因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衛生的手絹。
但人們的感情還是劃一的衝動與不穩定,我不只為自己悲哀,也為全人類悲哀。
我與她離開餐館,在街上被冷風一吹,她忽然嘔吐起來,我攙扶住她,她吐得很厲害,穢物沾在身上,剛才吃的菜全部報銷。
她一時間喘不過氣來,面孔嗆得通紅。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也無暇到停車場去取車子,叫部街車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緊閉眼睛,兩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樣。
我用外衣遮著她,怕她著涼。
多年前,我聽過一個故事。那時何莉莉還沒有嫁趙世光。她喝醉,吐得趙一身,他不但不生氣,還親自開車送她回家,用一隻手駕駛,另一隻手被她枕住睡,動也不敢動,壓得麻痺。
後來莉莉說:「見他對我那麼好……」
真是溫馨的故事。戀愛中男女很少有這麼甜蜜的回憶。多數事想起來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現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還是不行。我在她手袋裡掏出鎖匙開門,扶著她在沙發上躺下。又在浴間取過毛巾墊在她頭下,淺灰色的絲絨沙發可禁不住折騰。
她隔些時候又吐幾口,沒想到一隻胃可以裝那麼多東西。看著她那麼辛苦,真不好過。
何必呢,上下班還不夠折磨嗎?何苦還要使肉體受苦。也許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精神方面轉移過來。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裝皺得似鹹菜,索性脫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時候,七弟總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個噸。
天亮時她在沙發上呻吟,我給她喝水。她頗為蓬頭垢面,奇怪我老在這種不正確的時候看到她,所以我愛她,也不是因為她美。
她醒轉,也不道歉,亦不道謝,一切盡在不言中,匆匆打點,打算上班。
從浴間出來,她又變為一個標緻女郎,只不過面色奇差,撲一點粉也許看不出來。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會議要去參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亂冒,但是有兩節課要上,沒人替。呵,沒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們出門。
清晨的太陽使我睜不開眼睛來。
我與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剛強起來,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準備開工。
我慼然與她道別。
昨夜之事,她會不會記得?她又會記得多久?
我只想有人記得我。
隨著便聽到大哥與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紐約開三天會,她便無法忍受寂寞,與小男朋友聽音樂會,據說散場時手拉手,傳到大哥耳中,發覺不對勁,便上她家開談判。
媽媽說人家女方家長保證絕無此事,還不肯放過之驥呢!後來是蓉蓉本人出來說不要再跟之驥走,才了卻此事。
之驥大聲說:「嫌我老,沒朝氣,聽見過沒有?她喜歡什麼?露營、遠足,到歐洲要參加旅行團,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只是思想上與中年人有距離。
我說:「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願以償,細節不必多提。」
他靜默。
送出去的首飾、衣服以及其它禮物,自然收不回來。
誰也不敢追究。
之驥總得過他應得的甜頭吧。十九歲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資格投票,但卻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親,金錢上的損失不要去說它,都已經在計算要生幾個孩子了,忽然之間到手的媳婦兒又飛掉,難過得不得了。
家裡受了這樣的挫折,自然人人悶悶不樂,鬧得人仰馬翻,啥人還笑得出來。只在飯桌聽見父親說:「兒戲,兒戲。」
母親問我要不要搬進「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搖頭擺腦。
怎麼住?千萬不要嫁禍於我。
「那怎麼辦?」母親彷惶的說。
我很鎮靜。這件事遲早要過去的,事過情遷,一家子又會安頓下來,我才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