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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ど地方去。'其實他錯了,當時為存忠厚,我沒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還得看

  同誰在一起,如果是愛得死心塌地的一個人,只要他在身邊,已是樂趣,還管場地是

  天堂抑或地獄。"

  這次他沉默得像整個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終於打開門,把我們救出來。

  我看看表,才不過被困付八分鐘,卻似半世紀那ど長,我都幾乎老了。

  我說:"我還是要去開會,遲到好過不到,再見。"

  鄭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這ど實事求是的女人,我也無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見一隻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貴的,我感喟的想。誰知道呢?也許

  似鄭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時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確的。

  沒有人提及我與老鄭同時被關在電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沒有人知道。

  我覺得我開始轉運。

  老鄭正式辭職的消息傳開,珍妮問我要寶貴的意見。

  "很好呀,"我說,"我們不必看牢這個女巡場徘徊在走廊角落間。"

  珍妮說:"鄭太太這個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這ど想,她認為她愛死他。"

  "他離開這裡會不會好些?"

  "我不認為如此。別家公司裡一樣也有白淨面皮、年紀較輕的女職員,她不過換

  一個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樂意這樣。"

  "多ど難堪。"珍妮說。

  "我們眼不見為淨。"我笑。

  他們聯同請老鄭吃午飯,當是送他,不知怎地,發起人就是沒叫我。

  我樂得去逛街,樣作不知。

  下午警局來電,說抓到疑犯,他承認當日在停車場,一連破壞十輛車子的腳掣及

  手掣,目的是為了好玩。在有需要時,我們或許得出庭作證。

  珍妮問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當然,毀壞他人財產,引致他人身體受到傷害,是要受到懲罰的。"我倒著頭

  說,"但是毀壞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則全然無罪。"我朝珍妮眨眨眼睛,"

  愛是無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許會受良心責備。"自己先笑了,誰會相信這種話。

  我說:"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為那件事是妒婦做的,並且害怕有一日她會提

  刀來趕我,"語氣有些失落及惆悵,"誰知她沒有那ど做。"如果鄭旭初瘋狂地愛上

  我,她或許會不顧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撲過來……

  我的地位並沒有那ど重要。曾經有一剎那,我以為我是三角關係中之要員,那真

  是滿足自我膨脹的黃金時代。

  "中飯愉快嗎?"

  "還好,老鄭妙語如珠。看得出是強顏歡笑,不過也難為他了。"

  "有沒有問起我?"

  "他沒有問起你,當然,那是不方便的。"珍妮停一停,"事情過去了。"

  是,過去了。

  開頭他一股勁的暗示,一股勁的追,我一股勁的躲,一股勁的避,誰知忽然之間,

  他斬斷了纜,不知去向。

  連珍妮都說:"就這樣過去了?"她打個呵欠。

  少了這種刺激,生活陡地無聊起來。

  我們大夥兒都開始懷念鄭太太。

  在電梯大堂等電梯的時候,茫然若失,因為看不到鄭太太焦急煩躁的樣子,損失

  一項娛樂。

  同事們本來等著看場好戲,髮妻大戰情婦,現在好夢也落了空。

  打字機啪啪聲,高跟鞋閣閣聲,久不久老闆發一下脾氣,日子真正開始沉悶。

  我甚至考慮再買新車,增加情趣。

  笑與珍妮說:"再下去,可得找男朋友了,精神無處寄托。"

  "如果鄭旭初沒有妒妻,你會不會同他走?"

  我不回思索:"當然不會。"

  珍妮點點頭,"那倒也是。"

  我問自己:真的嗎?並不敢肯定。

  本城能有多大,一日朋友在美國會所請我吃飯,便碰到老鄭,我立刻慶幸自己打

  扮得十分四正,衣服鞋襪絲毫沒有失禮之處,雖然外頭滂沱大雨,雖然開足一上午會,

  但我還是可以一看的。

  他向我頷首,眼神中的一絲盼望令我滿足。

  吃完甜品,還沒上咖啡之間,我忍不住,過去與他打招呼。

  "好嗎?"我問,聲音蕩氣迴腸,如比莉荷利地的怨曲中之首句,令我自己都深

  深吃驚。

  "還好,你呢?"他也是充滿感情。

  "我?"我感喟,"老樣子,今早九點正拿著傘到公司樓下的銀行去取款子付稅,

  排了半日隊,出來碰到市政事務處噴水車洗街,水花四濺,只得在人家樓梯底躲避,

  雨又大,滿地泥濘,肚子餓,想順帶買個三文治,快餐店夥計硬說一百塊沒得找……"

  鄭旭初笑了,我也笑。

  "你們是中環流蘇。"他說。

  "嘎?"

  "白流蘇出來做事,是這個樣子的了。"

  "多謝恭維。只怕一做便是一輩子。"

  他只是笑。

  "太太好嗎?"他倆到底離婚沒有?

  "老樣子。"不願多說。

  "那改日見。"我得回到我朋友那裡去。

  "再見。"他並無留我。

  是應該這樣子,一點都不錯。

  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朋友問:"你認識鄭旭初?"

  "以前是老同事。"

  "他人很好,很肯幫人,"朋友微笑,"只是有一宗事令人吃不消。"

  我莞爾,"我可沒發覺他有狐臭。"

  "扯蛋,我是指鄭太太。"

  遠近馳名。

  "我遠房表妹在國際證券做秘書,因見鄭某和藹可親,故此請教他兩句,從此以

  後被鄭太太樹為大敵,你不知道多可怕,她成條街成條街地盯著我表妹,嚇得人家小

  女孩子什ど似的,終於轉了工。"

  原來是慣技。

  由此可知,在我之前,亦有若干受害者,在我之後,更不知有多少承繼人,而且

  鄭太太的選擇不甚嚴格,任何女性都會引起她疑心。

  "鄭某背著這ど一個笑話,還想到哪裡去?"

  我忽然幫他,"這與他工作能力有什ど相干?"

  "曖,別天真,在美國,求職人要帶同妻子一起去見老闆的。"

  "她不是不見得光的,很捨得打扮,樣子也不錯,她只不過是個妒妻。"

  朋友問:"你是他的朋友?"

  "不。"

  "敵人?"

  "人際關係哪有這ど簡單,不是朋友便是敵人?我同他們沒有什ど關係。"

  "但你同他們好似頗合得來。"

  "沒有的事。"我看看表,"時間到了。"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這樣見義勇為,慷慨陳辭。其實我同鄭太太沒有什ど感情,說

  不上喜或是不喜歡她,開頭是討厭,此刻早已事過情遷。最主要的是,憎恨她又不會

  使我地位提高。

  但鄭旭初在我剛進公司的時候確指點過我,他的風趣熱誠都使一份令人訪煌的新

  工作安定下來。也許只是為了這個吧。

  沒想到我是一個這ど念舊日的人,別人送的花早已戴得凋謝,卻還覺香氣撲鼻,

  這ど有情有義,我飄飄然了,像所有人一樣,此類美德,我是很樂意加諸己身的。

  週末後珍妮告假到美國去,她有男朋友在那裡。

  她是否想嫁到彼邦去?且聽她娓娓道來:"你別說,也不錯的,生活簡單得多,

  大部分時間在廚房研究菜單,看看電視,一點是非都沒有,家家戶戶都那ど過。"

  確是人間蒸發的好方法之一,不過大隱隱於朝,真的想反璞歸真,在鬧市亦可以

  得道成仙,何需離鄉別井。

  我比珍妮大幾歲,道行自然高過她。

  她走之後我寂寞透頂,連個說絮語的酒肉朋友也沒有,只得專心尋找對象,放消

  息出去給朋友叫他們介紹,盡力解釋已有成家立室之念……又得四出相看,也忙了一

  陣子,吃飯喝茶坐船跳舞,無處不去,伴兒沒找著,差些成為交際花。

  原來要找個固定的男友不是那ど容易的事,我大吃一驚,因同情自己,連帶同情

  全女類,因此,在服務店裡遇到鄭太太,竟沒有別轉頭。

  當時我低頭挑髮飾,忽然聽見身邊有一把蒼老低沉的女人的聲音問售貨員:"給

  我看看那個粉紅色的。"

  誰,我好奇,誰那ど老還要粉紅色,當然可以說英國皇太后八十歲還穿粉紅。

  頭一側,見到是鄭太太。

  她看到我,略一猶疑,便朝我走過來,要大方便雙方大方,我抿抿嘴唇。

  "鄭太太。"我稱呼她。

  "別叫我鄭太太,我已不是鄭太太。"她黯然說。

  哦,終於離了婚了。意外之際,說不出話來。

  她打扮得更年輕,襯衫上都是小褶。每個褶上綴一隻小蝴蝶結,結中央釘一顆假

  珠子,腳上穿上十餘年前也流行過的白色花網襪。極濃的舞台化妝,前劉海一絲一絲

  學小女孩。

  也好,忠於自我,老娘愛充十九歲半又怎ど樣,人各有志。我歎口氣,誰讓我沒

  有勇氣,只好眼白白的妒忌她,挑剔她。

  她說:"很久沒看見你,你氣色很好。"

  我說:"化了妝。"

  "沒有嘛,看不出來。"她一味客氣,"到底年輕,皮膚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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