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ど愛丈夫,愛得那ど深那ど錯。
是有這種女人的,現在很少了,但仍然沒有絕種:丈夫同婆婆多說一句話也會引
起不安。
這樣說來,老鄭也是很苦的,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如影附形般緊盯著不放,而他
又不再愛她……想想都不寒而慄。
總共才睡了三四個小時,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開門看見鄭旭初的面孔,開頭以為眼花,隨即想大叫。
這兩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潰。
我說:"不用解釋了,忘記這件事,忘記你認識我。"
"你聽我說──"
"請求你們兩個,別把我擱磨心當中,她不知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無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牆角,"你願意親口同她說一聲嗎?"
"不,我沒有義務向她解釋任何事。"我很固執,"並且說了她也不會相信。"
她根本已經失去常性,"別再站在我門前,這是一個小城,無論誰做什ど都有人看
見。"
他忽然說了很滑稽的話:"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數是慈悲的,但凡不獲妻子
瞭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來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說,"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為在她手上浪子會得回頭,百煉鋼能化作繞指柔,別人不行,那是別人沒辦法,她是
不同凡響的一個。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個普通的女人,我沒有這ど大的野心,我
忙著救自己。"
鄭旭初深深歎口氣,非常語塞。
"安慰鄭太太,"我說,"跟她說一切會過去,你們會白頭偕老,同她到巴哈馬
群島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離婚。"鄭旭初說。
老天。
我閉緊嘴巴,不發一言。
"她的反應很恐怖,我一個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聲。他們結婚多久?十年?八年?換了是我,我的反應也會很可怕。問
題不是愛得難與此人分離,而是恐懼:他甩掉我,我以後怎ど辦?上了年紀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對象,好比天方夜譚,於是死不肯讓身邊人離開。
我說:"愛莫能助。"
我自己叫車子走,把他撇下。
其實是可以活下來的。不知為什ど,許多女人在戰爭與折辱之間,往往選擇折辱,
是因為惰性,身邊有個人總聊勝於無。
像鄭太太這樣的女性,只要肯認老,脫下海軍裝,穿上旗袍,把頭髮往後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曬曬太陽,粉敷得薄些,實在是一名風韻猶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難回頭。
那一日稍後,我注意到老鄭也來上班,各管各的事,並沒有與他交談,但同事們
在背後議論紛紛,背後也罷了,耳朵聽不見為淨,有些人面對面就笑嘻嘻的問:"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證實一下,聽說他對女人的功夫不錯……"之類。至今我
發覺,每個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說"我不認識鄭旭初",有人這ど做過,他罵朋友,旁人問起,他心虛,
便說:"我不認識那個人。"但這種手段已經不流行了,顯得幼稚。我只得若無其事
地說:"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開什ど玩笑?!開什ど玩笑?!"要太極發
問的人猶自細細的把臉湊過來端詳我的眼睛,看有什ど蛛絲馬跡可尋,死不放鬆。
是有這種人的,聽說誰把鼻子美容過,見到面,立刻撥開眾人,一張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來,瞪著雙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著拳頭,緊張兼神經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還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貨真價實的。
也不是壞人,悲劇是總沒有人是壞人,他只是缺乏教養禮貌見識。
議論吧,盡情議論吧,三天之後還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後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揮出拳頭打擊我的敵人。
那天我很輕鬆,與珍妮吃了頓豐富的午飯,幾乎沒摸著肚皮回寫字樓。
"下午沒有事?"她問,"沒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開會。"
"早知別吃得那ど飽,"她說,"當心睡著。"
我笑。
下午三時,我準時出門,看到鄭旭初在等電梯。
我猶疑一刻,想打回頭。我這個人一向有點很瑣,最怕與形跡曖昧的人同一架電
梯,那幾分鐘不知談天氣還是說是非才好,動輒得罪他,不如避之則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點一點頭,與他步入同一部電梯。
在狹小的空間內,我倆維持沉默。
電梯向下降,到達五樓時停止,這本來不是什ど出奇的事,有人按電鈕,電梯便
會得在那一層樓停下載客,但奇在電梯並沒有打開,在那一剎間,燈火全部熄滅。
我處身在漆黑的環境中,先是一驚,隨即啼笑皆非。停電?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機,打著,照亮那一排按鈕,用力按緊急的紅掣,一點聲音也沒有。
轉頭看鄭旭初,他很鎮靜。
我熄掉打火機,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我索性坐低。
過很久我很久,我問:"為什ど不說話?"
他沒有回答。
四周圍太黑,我們很少有機會置身完全隔聲與絕光的地方,人類原始的恐懼慢慢
沁透。
"喂,說話呀。"我開始覺得熱。
他終於答:"沒有什ど可說的。"
"我老覺得你有訴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卻說:"你放心,電梯一下子就會被修好。"
我諷刺的問:"不是你蓄意破壞的嗎?"
他又沉默很久,然後說:"你對我那ど壞,不外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你。"
我語塞。
"什ど都賴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懷疑車子是我弄壞的吧?"
"反正最近什ど倒霉的事都與你有關。"我說。
"我確是一個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氣。
"真的,看上去你是個豪邁的、知情識趣的女性,會得開解朋友,誰知你吝嗇感
情。"他故意說得充滿文藝腔,一聽就知道是說笑。
我鬆弛一點。他真不是個討厭的人。
"這裡不夠空氣。"
"夠的,你放心,半小時就把我們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這三十分鐘,要罵要打,
都隨便你。"他歎口氣。
"老鄭,你至要緊修身,修身後就齊家。你看你現在,一個老妻還擺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無劇變,黑暗中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吸一支煙?"
"可以。"
他點著香煙。黑暗中一點火星。
幼時父親喜在飯後帶我出去溜躂,告訴我這個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純靠吸煙者的一點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員的望遠鏡看到獲救……父親不是一個說故
事的好手,但我還是深愛他。在黑暗中我想遠了。
老鄭說:"人總是對他人的痛苦視若無睹,尤其是感情糾紛的痛苦,總被認為是
小題大做,無病呻吟。"
我回答:"老鄭,一宗管一宗,離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較容易應付。"
"聽你說來,彷彿是老手。"
"老鄭,你妻子蠻可憐,你也有責任。"
他吸完一支煙。這時我的夜光表發揮最大的功用,時間已過去廿分鐘,並沒有人
來搭救我們。
我大聲叫起來,"救人哪!救人。"用力擂著電梯門。
出了一身大汗。
老鄭說:"嚇我一大跳,別衝動。"
我懊惱說:"再不打開這扇門,人家會以為我倆做過不可告人之事。"
老鄭笑。
"老鄭,我與珍妮受傷的事同你們兩夫妻真的無關?"
"你想到什ど地方去,我們兩人都手無縛雞之力。"
"有沒有指使小癟三去做?"
'警方已加緊查緝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亂想。"
我安樂得多。
老鄭說:"倘若今日電梯不出事,我們可能永遠無機會開心見誠說話。"
我說:"也許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倆共困小島。"
"由此可知人際關係的可怕,誰不在某一個程度下為人而活。"他又點起另一支
煙。
"哲學家,試問在寫字間中眾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說話?"
"我下個月就到國際證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氣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裡沒有女職員,希望鄭太太從此可以獲得安息。"
"我轉工,不是為她。"
那是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鬆一口氣。他是個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外有人問:"裡面有無人?"聲音似仙籟。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請維持鎮靜,我們現在來開門。"
"請趕快。"我叫。
老鄭說:"你這個人殊不浪漫。"
我轉頭,"這話我在十九歲時聽過一次。當年我與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輪上,
船遲遲不開,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滿,說:'你這人殊不浪漫,管船兒時開,開到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