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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此刻她的情緒應該好得多,事情解決之後,可以全心全意的醫治傷口,不必一直

  淌血。

  話終歸要進人正題,她說:"我真錯怪了你。"

  我假裝不明白:"沒有呀,你怎ど會?沒有的事,大家有點小誤會而已。"

  被人欺侮了,千萬別訴苦抱怨,佯裝什ど也沒發生過苦事放在心中,過後務必使

  她也不記得是否害過我,那就最理想。千萬別以弱者身份出現,弱者人皆踩之,不要

  給別人這種機會。

  "假如旭初真同你有什ど,我還甘心,此刻他越來越不像話,同秘書小姐混。"

  "鄭太太,也許你多心。"我反而調轉頭來安慰她。

  "他承認。"她說,"他什ど都承認。"

  啊,那就沒救了。

  "像他同你,我怎ど逼他,他都不肯承認。"

  我忍不住駭笑,逼,怎ど逼法,用酷刑,疲勞轟炸,哭,鬧,抑或叫親友來清算

  他?

  鄭太太苦笑,"這次完了,他完全不怕,晚上都不回來,我不離婚也不行。"

  "是幾時開始的?"

  "兩個月前。"

  "不,"我忍不住,"你見時開始懷疑他?"

  "一結婚就要留神,"她仍然堅持,"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妒忌的人要破壞別

  人的婚姻。"

  鄭太太自己實踐了她的預言:一開頭就不看好這段婚姻,覺得危機重重,於是努

  力地防範錯誤,結果越做越錯,她修成正果:她一點沒有猜錯,這段婚姻真的不長久。

  真是悲劇,一直把丈夫當賊,老鄭終於沒有敢辜負她,他去做了賊。

  她感慨的說:"現在心死了,反而睡得熟。"

  我搭訕的放下手中的髮飾,說:"我約了人,鄭太太,改天見。"

  她戀戀不捨的讓我離開,寂寞的人泰半不肯放開朋友。雖然我並不是她的朋友。

  這宗事件告一段落了。

  本來演第三者的我,角色已經完成。

  可惜呵,因為老鄭是個可愛的男人,有許多好處可容發掘。

  緣份是時間上的巧合,倘若我在此刻遇上老鄭,加上他擺脫妒妻的決心,可能會

  得開花結果。

  但是沒有,我與他在同一間公司工作的時候,時機尚未成熟,一切就差那ど一點,

  當然我沒有大力爭取,也是主要原因。

  我與老鄭之間,到底有沒事呢?此刻想來,十分疑幻疑真,是一個妒忌的女人的

  想像?抑或咱眉目間確有曖昧?

  盲戀

  陳尚翰是我師傅的病人。

  他已動了第一次手術,此刻正在修養,準備要動第二次手術。

  在兩次手術之間,他的主診醫師,我的師傅,同妻兒前往巴哈馬群島渡假,由我暫代。

  工作很簡單,每日去看看他,督促那幾個私家護士做工,吩咐幾句話。

  陳尚翰脾氣非常暴躁,天天摔東西,罵人,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

  師傳好幾個徒弟都受不了這種病人,因此派我上場,因我是唯一的女性,且性格特別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會病人的反應,做我應該做的工作。師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馬當死馬醫。"

  說得很中肯。

  陳某對牢我打雞罵狗,我完全無動於衷。

  荒謬,兩個傭人,三個護士輪班,就為他一個人。

  師傅說:"也難怪他,風流倜儻半輩子,忽然之間雙目失明,實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雙目失明。

  況且他這個還是暫時性的,第二次手術之後,可望恢復正常視力。

  師傅同他說,他復元的機會是一半一半,於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憤集中在身上,發洩出來,把日常接觸他的人當豬狗。

  這種人就算雙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像他一輩子沒有遭遇過挫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樣的檯子,身邊永遠有一堆江湖客,爛頭蟀,替他解決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這次可幫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陳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層非常美麗的別墅中,光是門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嚮往之。十九世紀殖民地建築的白色兩層樓房子,木板地保養得很好,吸飽地蠟,絲毫不見殘舊。樓面高,面積寬敞,長窗另一邊是著名的海灘,碧藍天空與海水,簡直是每一個人的夢想。

  這種住宅出了錢也不一定買得到,這麼得天獨厚~~~~本市有許多人尚住在木屋中,電與水都得偷來用。我忽然警惕起來,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怎麼會忽然忌妒起來?

  別墅的主人心情惡劣。

  女護士哭喪著臉向我投訴他不肯服藥,不肯休息,不肯吃飯。

  他抱著一瓶威士忌。

  我裝作沒看見,他聽見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雙目空洞,一臉鬍髭茬。

  書房外是奧運標準的游泳池,水光瀲灩,直映到室內的牆壁來。

  "好嗎?"我問。

  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冷酷,完全沒有把他當一個人。

  我大力將酒瓶自他手中拉出來,交給護士。

  "把藥拿來,"我說,"陳先生要吃藥。"

  護士面孔上露出幸災樂禍的樣子來。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你應當出去走走。"

  他悶哼一聲。

  我把藥塞在他嘴裡,大力地拉過他的手,把開水杯子放進他手裡。

  "替他換衣服,"我吩咐,"把窗門打開,放陽光進來。"

  女傭人打開長窗,仲夏的天然空氣雖然燥熱,但不失清新,帶著一股樹葉青草香味。

  我也嚮往住進這種房子,與世無爭地享受下半生,養三五個孩子,與他們廝混著以渡餘生。這是每個女人的秘密願望,當然表面上誰也不會露出來。

  陳尚翰沒有出聲,他面孔呆呆的向著窗外。

  我曾經聽他罵我為"毒婦"及"醜婦"。今日他沒有開金口。因為他已經知道,無論怎麼樣罵我,我都無動於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沒有反應,他又看不見,並不知道我身濕。

  正當我倆各懷心事,面對長窗的時候,草地上忽然出現一個苗條的身形,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訝異,這是誰?

  她漸漸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非常時髦,最突出的是一頭強壯的頭髮,可以用秀髮如雲四字來形容,有這樣頭髮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強。

  她穿戴得無暇可擊,就那麼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顯出無比風華。

  這是誰?

  我冷靜的看著她。

  她將食指放在嘴唇邊,示意"沉默"。

  我看著她輕輕向我走來。

  女傭人與看護都不出聲,她們認得她,毫無疑問。

  她走到我身邊,將手指一指,叫我出去與她說話。

  好吧,儘管看看她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們走到走廊了,她掛上笑臉。

  "是殷醫生?"她說,"你好。"她伸出手。

  我與她握一握。

  "來,我們去吃杯茶。"她彷彿很熟絡的樣子。

  她把我帶到會客室,女傭斟上茶。

  這女人究竟是誰?

  "醫生,你一定在想:這女人是誰?"

  我點點頭。

  "我是陳尚翰的妻子。"

  這倒是意外,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笑一笑,"我們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說下去。

  "這次我回來,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頭,"據說他不一定會復元。"

  "機會是很大的,不過醫生不習慣把話說滿。"

  "我還是來了。"她聳聳肩。

  我注意她的臉色,並不見得很關切。分居七年,大抵什麼感情都已抵銷。

  "我們家不准離婚,只許分居,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歐洲。"她說,"這次婆婆親自來求我回家,我只好來。"

  我看著她。

  "我在樓上住了幾天,靜靜觀察他的情形,覺得他很可憐,決定留下來照顧他,請問他什麼時候再動手術?"

  "約二十天後。"

  "聽說是一個良性瘤是不是?"

  "是,壓住了視覺神經。是很常見的症狀,開頭視覺有點模糊,終於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頭的他看上去是那麼可怕。"她掩住臉。

  我並沒有動容。對心靈吹彈得破的他們來說,一點點事已經要大驚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說不盡的。

  "我能做什麼,醫生?"她放下手問。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說。

  她苦笑,"我們在分手時已經無話可說。"

  "那麼,我也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見,我與他已經非常生疏,對他來說,我根本是個陌生人。"

  我看著她,等她說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會這樣謙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們結婚才七個月就分開了。"她停一停,"所以這次來我並不想與他相認,我只想從旁打點一下,希望殷醫生你幫忙。"

  "自然。"我說,"我什麼都不會說。"

  她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了。"

  我心中詫異得緊。從沒有聽說過有這麼離奇的夫妻關係。

  "你也看得到,"她訴苦,"他脾氣這麼壞,我不想自討沒趣,情願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來的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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