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丹好些日子沒回來。」於太太又說。
「她整家移了民,回來作甚?放假盡往歐洲跑,明年,打算到南美洲去觀光呢,替她算算,三四年內,差不多走過十二三個國家。」
於太太問女兒:「你羨慕嗎?」
新生笑,「羨慕,怎麼不羨慕,女皇頭上的鑽冠,大文豪的才思,我都羨慕,有用嗎?」
於大太見女兒豁達,也就不出聲。
新生喜孜孜問:「守丹,戀愛滋味如何?」
守丹的答覆:「你會很掛念他,他充滿了你的心,說什麼都不能把他置之度外,又事事以他為重,想起他的小動作,都會泛起微笑,對,功課好嗎,不見提起,莫非留級,勿念,守丹。」
於新生當然沒有留級,於新生名列前茅。
她收到信哈哈哈哈哈大笑,隨即又黯然,不知何日可以證實守丹所言不謬。
此刻新生所過的生活刻板辛苦,早出晚歸,七點半出門,十點多才回家,許久沒有看過電影,連精采的電視節目都得犧牲,週末又要預備功課,再說,也需陪陪寡母。
有時,伏案苦幹時間長了,肩膊一陣陣酸痛。
冬季清寒,早上鬧鐘一響,即得起床,所需勇氣,比咬一咬牙自殺為多。
她不住對自己唸唸有辭:於新生是個勇敢的人,於新生必須勇敢。
守丹另有一套鼓勵她的方法:「再困苦的時間也很快會過去,不然,我們怎麼樣變成青年人,父母們又怎麼樣變為中年人,並且一下子垂垂老矣,別擔心,有一日你會畢業,屆時,天空海闊,任你飛翔,我很好,勿念,守丹。」
新生握住信,感動至落淚。
「守丹,我想在暑假到加州看你,新生。」
「新生,暑假我們舉家乘伊利莎白游輪前往巴西的裡奧熱內盧,請改期,勿念,守丹。」
「守丹,我母親染病,假期反正要取消,新生。」
於太太不慎染上氣管炎,有一兩日情況欠佳,新生為策萬全,把母親送進醫院觀察,之後,她便不想離開母親……
什麼假期都權且押後。
有時間不如與母親說說笑笑。
住院期間,醫生查出於太太患心臟病,需進一步診斷。
於太太十分不安,怕連累女兒。
新生勸道:「媽媽,我幼時累你沒一覺好睡,半夜都要起身餵奶數次,現在就當讓我孝順你吧。」
新生在公司的地位已經不低,眾上司都想爭她過去服務,喜她辦事勤力,負責,思路清楚,舉一反三,而且,不怕吃虧。
因好評多,薪水也加得快。
新生平時省吃省用,她是那種穿廉價衣服比人家穿名牌衣服好看的人,得天獨厚。
醫生決定為於太太做心臟分流手術。
新生寫信給守丹:「我不認為這是運氣欠佳,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無可避免,凡事只得往好處想,但卻日覺生活擔子沉重,每夜上床,都覺混身乏力,六七小時睡眠,實在不足,轉瞬天亮,去日苦多」。
「新生,來日方長,為何諸多抱怨,影響鬥志,告訴你另一個好消息,我快要訂婚了,不過,不是同先頭照片裡那個人,而是同另外一個人,請密切留意新照片,他叫約翰莊遜,勿念,守丹」。
照片裡的洋小子看上去也的確一表人才,新生駭笑著把消息告訴母親。
於太太凝視照片,「守丹怎麼了,瘦得不像話了,為什麼戴著帽子?」
「身邊的人轉得那麼快,當然要消耗精力,不瘦才怪。」
「不,你看,太瘦了。」
新生卻傷心人別有懷抱,終有一天,梁守丹結了七次婚,她於新生可能仍然雲英未嫁。
真丟臉。
於新生為照顧母親也瘦了下去,七小時手術並沒有救了於太太,出院才三個月,一夜,於太太突然呼吸急促,新生趕到她房中,於太太已經昏迷。
以後的事情急轉劇下,新生在信中這樣,告訴守丹:「家母於三月十五日去世,一切事情已經辦妥,多得教會與牧師幫忙,如今回到小小的家,十分虛空,所有擺設如舊,母親大人卻已辭世,她已盡了人世間的責任,我傷心想念也屬枉然。」
新生忽然自由了。
守丹來信:「新生,節哀順變,請為伯母去得毫無痛苦而慶幸,如無意外,我與約翰打算在明年結婚,勿念,守丹。」
守丹總為愁眉百結的新生帶來笑意:明年結婚也許,但可能不是與同一人。
那個夏季,於新生認識了她第一個認真的異性朋友。
「守丹,上帝是公平的,取去一些,也給我一些,王向真確是一個好青年,可惜母親永遠不會認識他,向真是會計科的客座教師,我們認識過程非常偶然,原來的講師告假,他來代課,事情發生得十分自然,也十分突然……」
「新生,真替你高興,雀躍萬分,我也有精采的事告訴你,辛文生要帶我到巴黎去……我好像還沒有跟你提起過這個人?不要緊,慢慢有時間再講,祝好,勿念,守丹」。
新生覺得既好氣又好笑。
這個梁守丹,真也太會享受生活了。
世上的確需要有她這樣的人吧,多姿多彩,為黑白苦悶的天空添上虹彩。
守丹一直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好友,新生同王向真說:「也好,反正我也不打算付長途電話費。」
向真答:「有這樣一個好朋友,真值得慶幸。」
「很奇怪,她到了外地,卻不給我寄明信片。」
「也許沒有空做這種俗套工夫,也許她體貼,不想向你炫耀。」
新生點點頭,否則這段友誼也維繫不了那麼長久。
「守丹,算一算,我們已經四年沒有見,我十分牽掛你,想與你秉燭夜談,如果你不回來,我一定要來看你」。
過了三兩個禮拜,向真問女友:「有沒有回音?」
新生搖搖頭。
「大概是一時沒空。」
「也許出門去了。」
守丹的信來得並不密,最多一星期一封,有時一個月也沒有一封,但是當新生三個月接不到守丹來信的時候,她有點不安。
向真打趣說:「人家怕了你了。」
「不,不會的。」新生認真地說。
「當然不會,許有什麼要緊的事絆住了,會不會是辦婚事?」
新生又笑起來,「噯,我怎麼沒想到。」
「帖子快來了。」
但是帖子並沒有來,信也沒有來。
新生又去了好幾封信。
「守丹,為何音訊全無,念甚,速來信,勿延遲,新生」。
催逼有效。
「新生,快活不知時日過,我跟朋友去追隨一個網球比賽,遊遍歐洲,那朋友是業餘好手,教會我體育精神,甫回家便看到你一大疊信,嚇我一跳,替我問候向真,勿念,守丹」。
新生鬆一口氣。
果然不出向真所料,這傢伙,風流快活去了,重色輕友。
新生卻不是那樣的人,仍然去信,向好友報告她生活進展點滴。
像她同向真感情的發展,像她學業上的進步,像她對人生漸漸有了抱負和希望。
信仍然很短,但是快樂的、跳躍的信。
四個月後,於新生寄給梁守丹的信被退了回來。
新生愣住,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她凡事找向真商量,「向真,你看退信。」
向真訝異,「什麼,這麼些年來,你的信,只寄到一個郵箱號碼?」
「是。」
「她住在哪裡?」
「加州。」
「加州那麼大,什麼城、什麼路、幾號幾樓?」
新生瞠目,她從來沒問過。
「信封上的郵戳說『郵箱經已取消』,」向真抬起頭來,「也許她搬到另外一個州去了,她會同你聯絡的。」
也許也許也許,這次的也許落了空。
接著的半年,音訊全無。
每逢講起守丹,新生都有難以形容的悵惘。
向真勸她:「新生,世上沒有一輩子的朋友,舊的去了,自然有新的會來。」
「但是,」新生說:「是守丹幫我度過難關。」
「我不明白,她不是一直在外國嗎?」
新生搖搖頭,「是她的信,幫我度過最黑暗的歲月,那時我還沒認識你,經濟情況又差,且未進理工進修,天天度日如年,早上簡直不願意起床,無論睡多久,仍然覺得累,因為對生活失望,只有守丹的信鼓勵我,使我露出一絲微笑,她救了我的賤命。」
向真聽了,楞半晌,「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新生深深歎口氣,「梁守丹這個朋友,對我來說,與別的朋友不同。」
向真搔搔頭皮,「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新生說:「大概認為結交筆友沒有意思,可能婚後抽不出時間,還有,也許失戀沒心情,反正,她已經忘記我。」
「對了,」向真問:「她在哪一家大學上課?」
「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學英國文學系。」
「我們寫信到學校去查問。」
「她早就畢業了。」
「校方會保留她的地址。」
「好,馬上去信查詢,不過──」新生遲疑。
「不過什麼?」
「不過守丹既然故意避開我,我不問好歹地找上門去,好像自討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