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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關嘉倫!」

  嘉倫呻吟一聲。

  「好了,好了,她出聲了。」

  「睜開眼睛,嘉倫,你聽到我的話嗎?」

  嘉倫覺得有刺目光芒,終於努力睜大雙眼,又合攏,她聽到有人鬆口氣。

  她用盡力氣問:「我在哪裡,這是天堂嗎?」

  有人笑,「這裡是愛心醫院。」

  醫院?

  「是,嘉倫,你已度過危險期,恭喜你。」

  又有人說:「快去告訴她丈夫,那可憐的人頭髮都要白了。」

  嘉倫茫然。

  在醫院裡,已度過危險期,她活下來了?

  嘉倫累得說不出話來。

  「別哭,哭什麼?」是張醫生的聲音,「沒事了,明天我再來看你。」

  「孩子們──」

  「孩子們已經回家了,明天再來。」

  嘉倫頭輕輕一歪,累極而睡。

  第二天,一醒來,就聽見歡呼聲。

  全家都來了。

  王老太,王申明,大兒小兒,還有,女僕安娜站在最後面,抱著寶寶。

  嘉倫掙扎想坐起來。

  「別動,」看護說:「躺著好了。」

  手腕上仍然插滿管子。

  嘉倫糊塗了,她到底有沒有離開過醫院?

  寶寶叫:「姆媽媽媽媽。」

  嘉倫伸出手:「囡囡,囡囡。」

  弟弟在一邊咕噥:「媽媽還是最疼那奶娃。」

  小弟管不了那麼多,「媽媽你幾時回家?」他不顧一切,去伏在媽媽身上。

  嘉倫撫摸小兒頭髮,不知是真是幻,也許,這只是她在人世間最後的一場夢。

  王申明喜極而泣。

  世上有什麼比失而復得更加高興?

  關嘉倫活下來了。

  她在醫院裡休養了一段時間,身體一日比一日進步,開頭之數日她還心神恍惚,後來看到陽光普照,醫院裡人來人往,才確實相信這仍是人世間。

  那次回家,想必是場夢。

  幸虧醫藥昌明,張醫生終於治癒了她,否則叫她怎麼捨得那三個孩子。

  真沒想到病得那麼危急,還掛住一頭家,做夢時,精魂也需飛回去。

  孩子們天天來看母親,親情有助她康復。

  嘉倫終於可以出院。

  她體重大量減輕,但精神卻不錯,回到家,大門一打開,嘉倫倒抽一口冷氣,果然不出她所料,屋子亂成一片,同那次夢中看見一模一樣。

  女僕連忙說:「太太,你的房間已經收拾好。」

  「還不快收拾外頭。」

  去了也就算了,既然活下來,就得重頭收拾舊山河,一頭栽回俗務裡。

  王申明握住妻子的手,「你回來就好了,我保證以後都不再同你鬥嘴。」

  嘉倫微微笑,「你從前也一向不與我吵鬧,我們算是相敬如賓的了。」

  那一夜,嘉倫睡在自己床上,恍如隔世。

  半夜,醒了,輕輕走到客廳,她故意挑暗角落那張安樂椅坐下。

  半晌.她聽見孩子腳步聲,「媽媽?」

  啊,他們看得見她,她確實知道自己是真人。

  弟弟與小弟過來擠在她身邊。

  過了很久,王申明出來看見,抱著女兒,也一併逼到那張安樂椅上去。

  全家,除了寶寶之外,都奇怪那張安樂椅怎麼沒塌下來。

  生活恢復了正常,家裡照舊井井有條,孩子們豐衣足食,嘉倫心安理得,王申明努力上班,女僕打理家務,老太太已打道回府。

  要不是那一天下午,嘉倫早已忘記夢境。

  那一天下午,大弟打電話回家,說有一本功課忘了帶,請安娜替他送到學校。

  安娜請示主婦:「哪一本功課?」

  嘉倫走進兒子房間,細細找起來,終於她抽出那本英文筆記,「在這裡了。」

  「太太,下次叫他帶齊功課,我沒有那麼空來回替他跑。」

  有一張紙跟著功課本子落到地上。

  嘉倫抬起一看,怔住,手簌簌抖起來。

  只見紙上潦草地寫著:媽媽愛你們,勤力讀書,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順媽媽。

  這明明是她的筆跡。

  一邊有大弟稚嫩的字體:媽媽不知幾時留給我們的字條,媽媽,我們也愛你,請速速康復回家,讓我們繼續愛你。

  嘉倫淚如泉湧。

  她回來過,她真的回來過。

  那不是一場夢,那真是她的精魂,一朝為母,終身為母,病危猶自放不下心來,從醫院千里迢迢趕返家,幹什麼,不過是替孩子收拾床鋪衣物。

  天呵,她竟是那麼愛她的家。

  「太太,太太,你怎麼了?」

  嘉倫輕輕把那張回家證據收回在大弟的書桌抽屜裡,對女傭說:「你速去速回。」

  「我順便買菜回來。」

  寶寶醒來叫人。

  「太太,你去抱抱她。」

  這年頭,家務助理往往調轉頭來,命令主婦做這個做那個。

  嘉倫自然不會計較,急急趕到嬰兒房去。

  她一手抱起寶寶,快活的說:「媽媽真的回家了,媽媽的小公主,媽媽的親生女,快快長大,陪媽媽逛街喝茶買漂亮衣服去。」

  嘉倫揩乾了眼淚。

  勿念

  於新生與梁守丹是中學裡的同學,畢業後一直有來往,新生因家境關係,讀了兩年秘書專科,便出來做事,守丹則赴美國加州升學。

  她們繼續通信。

  三兩年下來,信件大抵可以出一本通訊集。

  她們的信通常很短,心血來潮時寫幾句,有時數張紙一起寄出,有空寫張便條一寄,沒有規定。

  內容也很有趣,比一般報上刊登的散文精警趣致得多了。

  像「這話是不是毛姆說的?『我所經歷最冷的冬季是三藩市的夏季』,我此刻正在這個名市度假,縱使是獨自一個人,也樂趣無窮,多麼希望你也在這裡,勿念,你最好的朋友守丹」。

  新生已經結交了許多新明友,但每次收到守丹的信,仍然泛起微笑,急不及人待拆閱。

  短短幾句,也令她開心。

  新生常說:「守丹是我的眼目,她遍游名都,走勻大江南北,把消息新聞傳到我身邊,真感激她。」

  樂觀的新生工作辛勞,老闆的脾氣一個比一個壞,案頭埋滿需要打字的文件,她從不氣餒,時常超時工作。

  新生這樣子覆守丹:「我正在儲蓄,希望在最近的將來到加州探望你,但是賺錢難,貯錢更難,你的信使我看到遠處藍天的一角,謝謝你,有空多寫,勿念,你的好友新生」。

  初冬,天氣不算冷,但也不熱,乍暖還寒,最最討厭,陰暗地日日下毛毛雨,滿地泥濘,好一點的鞋子都不捨得穿出來,新生的心情有時也欠佳。

  她這樣寫:「守丹,工字不出頭,長年累月做一份低三下四的工作,被上司呼來喝去,真不是滋味,真想學你那樣高飛,海闊天空,逍遙自在」。

  守丹收到信,勸好友去進修:「也許會累一點,但為著更好的將來,仍然值得,附上幾個選科,都對你有益」。

  得到守丹的鼓勵,新生咬一咬牙,去投考理工學院晚間的公司秘書課程。

  「守丹,這個課程一念就七年,我會不會太貪心一點,同時,你也該畢業了,有方帽子照片,寄張來看看,我很妒忌你」。

  到真正獲得錄取,新生又不覺得辛苦了,倒底年輕,與其將充沛的精力用在看戲逛街上,不如去上課,每禮拜三,公司還批准她早一點下班去趕課,上司知道這個消息,也對她另眼相看,閒言閒語還是有的,有一兩個同事便說:「看她讀得了多久。」

  新生這樣寫:「守丹,你知道我是打算讀到畢業的,近況如何,好嗎?我們一家都問候你。」

  守丹的回信:「新生,如果最近我的信稍微疏落,請不要怪我,我在談戀愛,對方是大學裡的講師,詳情容後告之,勿念」。

  新生興奮得跳起來,一把拉住母親:「媽媽,媽媽,守丹找到男朋友了。」

  於太太看了女兒一眼,不語,她當然認識女兒多年好友梁守丹,那是位千金小姐,有沒有男朋友,嫁不嫁人,嫁的人是好是壞,根本不成問題,大不了,分手,再嫁,大把妝奩,還愁找不到對象。

  於太太擔心的是自己的女兒,一早出來做工,交際圈子狹窄,結識了壞男人,吃苦,嫁個好男人,在有限資源下組織家庭,養兒育女,更加吃苦。

  於太太凝視女兒,「你呢,你有了對象沒有?」

  於新生搖搖頭。

  於太太歎氣,貧家女子抱獨身主義,又最最吃苦。

  沒有父蔭,左右為人難,怎麼做都不對,怎麼樣走,都是荊棘路。

  幸虧新生樂天知命,毫不介懷。

  於太太緩緩說:「找對象,眼睛要睜大大,額外留神。」

  「得了。」新生笑著回答。

  新生不是不知道這件事對她來講,越押後越好,父親早逝,剩下一點點錢只夠母親防身,媽媽吃了許多苦,新生決定好好賺幾年錢讓母親安逸地享福。

  她寫信給守丹,「真替你高與,為什麼神龍見首不見尾,我要看照片照片照片。」

  過一兩個星期,照片來了,男方神清氣朗,高大英俊,新生把照片給母親過目。

  於太太說:「守丹瘦了點,頭髮怎麼剪短了。」

  新生一看,果然是,「媽媽真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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